第2章 家人与家
橙红色的巨大恒星“熔炉之心”沉入锈红色的地平线，只余下几缕细细的光带，每一条都散着淡淡的光晕，或许是久经污染的空气的原因吧，天空被染成病态的酱紫色。
风裹挟着细碎的矿砂和金属粉尘，呜咽作响着拍打“老约翰修理铺”那块早己锈蚀、吱呀吱呀的铁皮牌匾。
招牌下是一座用废弃星舰集装箱、隔热板和就地开采的硕大的玄武岩粗粝拼接而成的小屋，顽强地亮着昏黄的灯光，像黑暗宇宙荒原上一点若隐若现的萤火。
楚曦正蹲在屋后那片用生命维持系统所排放的废水艰难浇灌出来的微型菜园里。
脚下当然不是肥沃的泥土，而是被一种坚韧的、泛着暗绿色幽光的本地苔藓覆盖。
那种传说中黄色的抑或是黑色的土壤，早在数百年前就因不可计数的灾难而消失在了这片大地上。
他按照老太太玛莎的指导，手指略显生疏却异常专注地将几颗经过基因改良、能在恶劣环境下生长的土豆块茎，小心翼翼地埋进勉强被耙松的苔藓层下。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属于普通人的精准。
指尖在接触土壤的瞬间，一丝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银芒绽放，却又很快消逝，但却下意识地渗透进去。
刹那间，那被埋下的块茎周围，苔藓的纤维微微舒展，土壤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生命力被悄然唤醒、加速，仿佛人体扎入了两支细胞活跃剂。
新芽以肉眼难辨的幅度挣扎着想要破土，却又被一股更强大的、源自他本能的意志强行压制下去，归于沉寂。
他皱了皱眉，对自己指尖那偶尔不受控制的奇异反应感到一丝困惑和些许的……警惕？
“小曦！
吃饭了！”
玛莎婆婆带着温暖笑意的呼唤穿透薄薄的岩板墙，驱散了屋外的寒意和楚曦心中片刻的迷茫。
那声音像GT-7b上极其稀有的、真正的阳光，带着一种质朴的、能穿透灵魂的力量。
大约是半个月前吧，老约翰驾驶着那辆比他年纪还大的、哐当作响的悬浮矿车，想要在矿区边缘巨大的垃圾倾倒点翻找还能用的零件时，发现了昏迷在冰冷金属废料堆里的楚曦。
当时，他浑身覆盖着矿尘和一种奇异的、仿佛星光凝固后的晶莹碎屑，身体却奇迹般地完好无损。
老约翰夫妇，这对在遥远的矿难中失去了独子儿媳、又在一次GT-7b这片废弃的、无人看管的大陆上被人们习以为常的“意外”中痛失唯一孙儿的可怜人，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将这个来历不明的年轻人拖回了家。
他们不求回报，仿佛楚曦的出现，就是宇宙对他们这一生悲苦的些许微小补偿，是上天赐予他们这心灵的点滴慰藉。
……小小的“餐厅”兼厨房里，弥漫着烤制苔藓面包的微焦香气和合成营养膏特有的、寡淡的糊糊味。
一张用废弃机械设备金属甲板改造的桌子旁，老约翰咳了两声，带着矿工特有的、被粉尘磨砺过的沙哑嗓音，将一块烤得相对厚实、颜色也稍浅的面包推到楚曦面前。
“多吃点，小子。
看你瘦的，提着矿镐都费劲！”
他浑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父亲般的、笨拙的希望光芒，“明天跟我去铺子里，学学怎么修矿机电路板，认识认识那些破烂玩意儿。
在这鬼地方，总得有个糊口的手艺，饿不死才是正经。”
楚曦默默点头。
他忘了很多很多事情，像一个被格式化后空置的容器。
但内心深处，一种对眼前这对善良老人近乎本能的亲近感却无比真实、温暖，就像是冰冷的躯壳里终于注入了一丝活水。
他学着玛莎婆婆的样子，用力攥着那把边缘有些磨损的金属勺子，一口一口吃着寡淡却温热的糊糊。
每一次咀嚼，每一次吞咽，都像是在重新学习、寻找“存在”的感觉。
玛莎絮絮叨叨地说着矿区里的琐事，谁家的矿机又坏了，新来的监工多么苛刻，隔壁老汤姆捡到一块疑似含有稀有晶体的废料……楚曦安静地听着，偶尔在老人期待的目光下，挤出一个简短的音节作为回应。
他能感觉到老人话语和眼神中那份小心翼翼的呵护与期盼，这让他心里某个坚硬角落微软化。
然而，当夜深人静，老约翰的鼾声和玛莎婆婆轻微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起伏时，楚曦总会悄然起身，走到屋外那片被巨大矿渣堆包围的空地上。
他喜欢抬起头，仰望GT-7b那因为稀薄的大气层而显得格外清晰、璀璨的星空。
浩瀚的星河如同一条冰冷的钻石河流，横贯天际，无数陌生的星座冷漠地闪烁着，隔着遥远的天空，两相辉映。
不知为何，他总感觉和那片星空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反而却和他现在真真切切感受到的、支撑他站立着的大地，有种莫名的疏离感。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空虚感会在此刻攫住他。
仿佛心脏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块，留下一个漆黑、冰冷的空洞，一种丢失了最核心、最重要拼图的茫然和恐慌笼罩着他。
冥冥中，他能感觉到那缺失的部分，遥远得如同星系彼岸，却又沉重得足以压垮星辰。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尖那点银芒不受控制地闪烁了一下，周围几米范围内的尘埃仿佛瞬间失去了活力，向下沉降了一微米，随即又恢复如常。
他不知道自己遗忘了什么，只知道那遗忘之物，是他必须找回的。
这份强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渴望，像一根无形的刺，时刻提醒着他与这温暖小屋、这对善良老人的距离。
即使他十分眷恋这份来之不易的、带着烟火气的温暖，这短暂停泊的港湾。
但心中那黑洞般的缺失感，又像宇宙深空的引力，无情地拉扯着他，催促他离开。
楚曦站在荒凉的矿星大地上，像一尊孤寂的、仰望星海的石像。
夜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倒映着无垠的星河，也倒映着连他自己都尚未察觉的的亘古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