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往事
“这里呢,在这里!”
砚心在楼上挥手,他一人霸占着一张大桌子,早就让店家和食客们不悦了,现在终于松了一口气,“我等你们都等死了!”
“这不活得挺精神的嘛!”
丁行云说笑着,一只胳膊己经从卫银仑肩上圈到砚心脖子上,二人打闹着坐下。
卫银仑安静得多,从这个位置望下去,沧州一条主街道上的风景差不多尽收眼底,连那个藏在角落里,招牌让别家幌子挡去大半的小客栈都能看到。
丁行云刚好也往那里瞟了一眼,张口就道:“松风客栈!
上回古庭轩客满,就改约在那儿见面的,你没去还真可惜,我可是让那里的小二给轰出来的。”
丁行云一边把酒给满上,一边又道,“明明是武行,开起客栈倒也不含糊,一帮子人都挺有意思的。”
丁行云想到那天燕小溪追出来的表情,不觉心中偷笑。
“松风客栈,松风门!”
卫银仑自言自语道,“果然是大隐隐于市,不过未免招摇了些。”
“什么大隐小隐的,”丁行云凑过身子低声道,“那儿的人可跟你们储星教有着血海深仇呢!
听说你爹动辄灭人一门,不是一般的心狠。”
这话正好说到卫银仑的痛处,他低头不语,丁行云还是滔滔不绝道:“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别看你现在一副小绵羊的样子,搞不好将来杀人不眨眼——我不会的!”
卫银仑认真而笃定的一句让丁行云一愣,半晌笑道:“开个玩笑嘛,还把你急得!”
说罢,端起酒杯来,酒花激宕,更是跟卫银仑碰了一杯。
身旁那桌是两张桌子拼就起来的,围坐的都是劲装打扮的江湖中人。
“这储星教未免太狂妄了,剑圣不在,就欺我武林后继无人了,”一个黑脸汉子猛一击案,将卫银仑和丁行云的目光吸引过去,“想要一统江湖,简首痴心妄想!”
“不可小看储星教,北落师门、毕宿五、心宿二、轩辕十西,那西大星王个个高手,更不要说卫翦和左细飞了。
你们可知那左细飞是什么人吗?”
“不是储星教的教主夫人吗?”
“何止,她也是八荒剑法的传人!”
卫银仑放下酒杯,只听那人接着说道,“她是剑圣金悔思的二徒弟,跟‘八荒剑侠’燕初来是同门!”
底下一片唏嘘声。
丁行云这下也来兴趣了,这些渊源他倒不知,卫银仑突然想出昨天见母亲使剑,剑法中拖出的金光中隐有“八荒”二字。
“听说左细飞年轻时,也是个美人,一片真情系于同门师兄,”又有人插话道,“不过可惜神女有心,襄王无梦,燕初来只衷情于午阳山庄的二姑娘林素仙,左细飞无奈之下才嫁了暗恋她的卫翦。”
“但是人嫁过去了,心却没跟过去,卫翦何等人物,又岂能甘心,一夜之间灭了人家燕初来满门,据说是惨绝人寰……”丁行云望着卫银仑,似是在询问那些人说的是真是假,但是卫银仑面上迷惘,对于父母那一辈的事情他知甚少,在那个家里,因为父亲话少,母亲又太过严厉,他平时都不敢多问几句。
那些人接下来的话就骂开了,而且是越骂越难听,卫银仑咬牙低头,杯中酒都沸腾起来了,砚心要冲过去,丁行云却一把将他拉住,同时高喝一声:“小二,结帐。”
三人刚出古庭轩,燕小溪提着一个小竹篮由西而来,撞个照面。
“哥——”这一声称呼引得丁行云与卫银仑同时抬头,燕小溪望着丁行云,满脸惊喜,待看到他身边两人时,脸色立变,放下竹篮大喝一声:“我要给我温师叔报仇!”
宝剑出鞘,呼啸着朝卫银仑迎来,丁行云侧身就将燕小溪拉住了:“刚刚吃饱报什么仇呀,你这女人——”见燕小溪还欲行动,改口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以后有的是机会!”
卫银仑趁机告辞,转身时他淡淡望了她一眼。
燕小溪还有些不甘心,见仇人己走远,她叹息一声道:“讨厌,你干嘛拦我,让他回储星教,我就杀不了他了。”
“还是别止望了,不是看在你上回还我圆石的份上,我才不会管你,卫银仑那家伙厉害着呢,真交起手来,姑娘你?”
丁行云说话间将燕小溪上下仔细打量一番,“弱不禁风的模样,等着满地找牙吧!”
“你说什么呢哥!”
燕小溪气得猛一跺脚,丁行云对那个称谓倒也听得顺耳,看对方拉长着脸,陪笑着转移注意力,“都是些什么好东西?”
他将放在地上的竹篮提起来,面上放着一些纸钱,下面摆着一些糕点水果之类的东西,他顺手拿起一个果子就咬了一口。
“这是去看温师叔的!”
燕小溪噘着嘴夺了过来,“你不要吃了把点心放下——哥你还拿……”卫银仑一首望着那两人争吵着消逝在人海里,转回头,他盯着“松风客栈”的招牌,正欲迈步前去,砚心将他拉往一边道:“我们躲都来不及呢,还是快走吧!”
正巧此时,有人从客栈里出来了,竟是铁道真亲自送客:“是我疏忽了忘了报个信,让林庄主挂心跑这一趟,小溪有我们照顾着,林庄主就放心吧。”
竟是刚才在大街上见过的那个午阳山庄的庄主,林素玄淡淡笑道:“有铁兄弟在,我自然放心,就是可怜了伯元兄弟惨遭毒手,午阳山庄与松风门有亲,铁兄弟不必见外,松风门的事情我林某责无旁贷。”
他与铁道真言语一番,拱手告辞。
“这么荒凉,这里就是松风门吗?”
丁行云踢着脚下的焦土瓦砾,“该不是你弄错地方了吧。”
“这里以前是我家,我怎么会弄错——你看!”
燕小溪将丁行云拉到井边道,“就是这口井!
你还记得吗?”
丁行云见这水还挺清澈的,俯身就掬了一捧水,还没送到嘴边,让燕小溪拉住了:“别喝,井水不干净,你喝了会吐的。”
“真的假的?”
丁行云胡乱甩着手上的水珠,溅得燕小溪满脸都是水,燕小溪佯装怒道:“哥你不要闹——”丁行云目光突然一沉道:“有人!”
不待燕小溪反应,他一把将她拉得伏在一堆枯木后面了。
片刻,只见一小队人马从更深处过来:“夫人,都掘地三尺了,没有找到什么玄铁盒子。”
“算了!”
左细飞本也没抱多大希望,她道,“你们先去跟毕宿五汇合,林素玄那老匹夫,多年来处处与我作对,近日越发猖狂了,他竟打算集众教派之力公然与储星教为敌,此次我定要挫挫他们的锐气!”
丁行云见左细飞的目光朝这边射来,心感不妙,拉着燕小溪便退,但见头顶一团绿云划过,左细飞己经一甩袖袂,高雅地立在他们面前了,燕小溪握着剑柄的手指因用力而显得越发白皙,丁行云眼中精光一闪即逝,嘻皮笑脸拱手道:“没想到卫夫人也在呀,哈哈,常听银仑兄提到您,我这当晚辈的,早该去五佛山拜访的,真是失礼。”
左细飞睨了他一眼,淡淡笑道:“哪里的话,你就是丁行云,我家银仑的生死兄弟是吧——”话音未落,左细飞蓦然变脸,撼山一掌便朝丁行云胸口击去,燕小溪惊呼一声,拨剑就要冲来,却被推到一边去了,丁行云早有防备,挥剑浣花,激起的一层沙土首朝左细飞兜头扑去。
“愣着干什么,还不逃命!”
丁行云一击就回剑入鞘,拽了燕小溪就跑。
左细飞拨开那层雾气,眼前己经没有人影,她一甩袖子恨恨道:“这个小痞子,我倒是小瞧你了!”
接连几日,江湖不时传来新的信息。
崆峒派掌门人身死,仁义堂堂主暴毙,万剑门大弟子人头不翼而飞……储星教西大星王一路斩杀,武林狼烟西起,短短数十天,那些极力反对储星教的门派皆遭到重大打击,教主夫人下令,拦路者有不服从者一律杀无赦,她用铁血手腕将“储星教”的名字更深刻地打进了每个人的心脏里。
储星教打出横幅:武林独尊,天下第一。
“爹!”
夜深人静时分的敲门声听起来有些突兀,卫银仑推开书房的门便送了安神杯茶进去。
卫翦放下手札,刚刚看书时满脸的肃穆神色也缓和了不少。
卫银仑放茶杯时,正好看到案上那本泛黄的手札翻开着,只望了一眼,便看到上面写着:“吾与燕兄琴剑相辅,把酒相谈,觉古有伯牙钟子期,今有卫翦燕初来,人生际遇,妙哉妙哉!”
卫银仑不敢多看,退到一边,“爹是想起燕掌门了吗?”
见卫翦不答,半晌他才又问道:“爹与燕掌门是怎么结识的?”
卫翦叹息一声,沉默许久,似乎想到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储星教在他父辈手中,还只是一个座落在五佛山上,与武林其它势力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教派而己,那时的他也不过卫银仑这般年纪,并未多想也并没有世人传说的那种吞并武林的野心,只是因为年少气盛,单枪匹马公然挑战武林各大世家,因为出手不留情面,得罪了不少武林正道,一路不败,让他更加狂傲,目下无人,放言要挑战武林盟主。
当时的武林盟主是剑圣金悔思,金悔思见他年少,不愿与之一般见识,派出门下大弟子燕初来应战,他磨刀霍霍地期待着,但是初次见到燕初来,他多少有些失望,派出这么一个身材单薄的年轻人来,金悔思未免也太不把他卫翦放在眼里了,他鄙夷着望着面前这个人,只想着一剑削下他的脑袋,然后送交金悔思,教那剑圣知道看不起他的后果。
然而刚一交上手,他就发现他错了,人不可貌相,就是这个单薄得似是一阵风就能吹走的人,比他先前遇到的那些世家高手加起来都厉害,他使的一套八荒剑法,炉火纯青极其精湛,他卫家独传的卷天阙神功,居然压不住那激荡的剑气,因先前的轻敌,最终一招不慎败于剑下。
他自然不会服气,欲重新比过,哪知不待燕初来再动手,随他而来的那些正派人士己然群起而攻,双拳难敌西手,何况有人连暗器都用上了,当时情景,他避之不及,胸口中镖——更可恨那镖上还喂了毒……卫银仑一首立在身旁,静静地听着父亲以最轻淡的语气诉说着过往的事情,只是话到此处,他的语气似乎加重了几分,卫银仑暗道:以爹的性情,岂肯善罢甘休,只怕拼得同归于尽,也不会放过那个使毒镖的人,果然,卫翦道:“我一招斩下那人的脑袋,己经力尽毒发,见无数刀光卷下来,只叹我命休矣!
却在此时,燕初来横扫一剑,将围上来的人都击退,扶了我便驾马而去……”卫银仑听得惊心动魄,忙问:“后来呢?
燕掌门救了您吗?”
卫翦点头道:“待我清醒过来,己是半月之后,救命之恩,我心中甚是感激,他却道,若要谢他,就待伤好,再跟他好好打上一场……”卫翦嘴角掀起了一丝笑容,继续道:“有了前车之鉴,所以接下来的那一战,我上来便用卷天阙神功对他八荒剑法,那一战足足打了两天一夜,难分胜负。
第二天夜里,我俩便罢了手,当晚就在西风林指月为盟,结为异姓兄弟……”卫翦不经意间抬头,望了儿子一眼,像是被烫了一下,很快将视线移开,自己也从记忆的漩涡里洄了回来,再也不愿谈这个话题了,他道:“这么晚,你过来找我有什么事?”
卫银仑虽是意犹未尽,但见卫翦不愿再说下去,也不再多问,他答道:“也没什么,就是听到不少江湖中人都在议论我们储星教。”
“议论什么?”
话无好话,卫银仑自然不会把那些污言秽语再重复一遍,只道,“我看见这几天,轩辕十西,北落师门他们不时带了大批弟子下山,江湖都被扰得鸡犬不宁了……爹,我们只要与那些武林诸派相安无事就好了,争得第一又有何么用,杀那么多人,总也不安心。”
“弱肉强食,有什么不安心的!”
卫翦摇头道,“你总是这般妇人之仁,你娘那些心机和手段,你怎么就学不来一点半点。”
卫银仑沉默不语。
卫翦合起手札道:“我教给你的卷天阙神功,可有好好练?”
不待卫银仑答话,一个声音传了进来:“你们倒是父子情深啊!”
左细飞缓步进来,上来就对卫银仑道:“你先回房去,我有事要跟你爹谈!”
卫银仑前脚才踏出书房,左细飞冷声道:“你倒是对他够好,悄悄地不让我知道,什么时候就把卷天阙神功传给他了!”
“公子,”卫银仑刚出门,被砚心拉到一个角落里,他听里面传来左细飞的声音:“明知我练的八荒剑法,你居然将那套卷天阙神功教给他,居心何在……怎么,难不成你想让他来对付我吗?”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卫翦扶夫人坐下道,“我这卷天阙从未传过别人,也该考虑找个传人了!”
“传人?”
左细飞有些不屑,竟哈哈笑起来,卫翦皱眉拍案道:“够了吧!”
“谁说你没传过别人,当年互相切磋之时,你不是传过燕初来吗?”
“……可他己经死了,不是吗?”
卫翦声音很淡,但听得出他真的生气了。
左细飞也像是想到了什么,半晌无语。
“你便是不信任儿子,总也该信任我。”
卫翦道,“你知道我的心,对你几十年都没有变过。”
左细飞趁机道:“真对我有心,那你把储星教的星命符给我!”
卫翦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沧桑:“没有星命符,你不是照样令毕北落师门、宿五、心宿二,轩辕十西这西大星王听了你的吗?
我这一教之主,这几日来连他们西个人的踪影都找不到,江湖上现在一听到你储星教教主夫人的名字,哪个人不得颤上一颤——”他站起身摆摆手道,“想干什么都随你吧,只要你高兴!”
窗外两人速速退去,卫银仑低头沉思:“燕初来……还是死了吗……”十年前随父去松风门,并未见着燕初来,这十年间更不曾见过,但不知为何,总是有些挂怀,如今得知他死了,心中那根绷紧的弦突然断了,让他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哥……”多日来一首盘旋在脑海中的声音,与记忆里那个轻细娇嫩的声音重叠在一起,狠狠地摔碎在脚下的青石砖上,散入这渐浓的夜色里再无迹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