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还是松的,带着雨水的湿凉,可那个被他埋了一个月的布包,确确实实不见了。
“别找了。”
老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喘息,“是‘影阁’的人挖走的。”
沈砚回头,看见老周用布条缠着胸口,脸色比刚才更白了些,他手里攥着个油纸包,正往沈砚这边走。
“他们靴底的朱砂土,是后山‘迷踪岭’的特产,那地方地势复杂,最适合***。
刚才趴在树下的黑影,就是他们留下挖包的人,估计是被我们前堂的动静惊了,得手后就撤了。”
“可那布包……”沈砚急道,“吕先生说要交给听雪楼的苏楼主,现在被影阁抢了,怎么办?”
老周把油纸包递给沈砚:“先顾眼下吧。
这是我攒的碎银子和干粮,你拿着,从镇西的水道走,顺流能到三十里外的青溪镇,那里有去苏州的船。”
“那你呢?”
沈砚没接,“影阁的人肯定还会回来,你伤成这样……我?”
老周笑了笑,扯动了胸口的伤,疼得龇牙咧嘴,“我这把老骨头,还能跟他们耗耗。
当年青云堂被灭时,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早就赚了三十年阳寿,怕什么?”
他顿了顿,眼神沉下来,“但你不能留。
影阁盯上你了,那铁尺不对劲,他们刚才分明是怕了那尺子。”
沈砚摸了摸裤腰——那半截锈铁尺被他捡回来了,此刻正贴着皮肤,带着点温热。
“这尺子就是块废铁,三年前在河边捡的,扔了好几次都没舍得……捡的?”
老周皱眉,“你再仔细看看,尺身上是不是有纹路?”
沈砚把铁尺掏出来,借着雨光打量。
尺身锈迹斑斑,确实有几道模糊的刻痕,像是小孩子乱划的,又像是某种符号。
他以前从没在意过,只当是锈迹。
“这是‘铸剑谷’的记号。”
老周的声音突然发颤,盯着铁尺的眼神发亮,“三十年前,铸剑谷出了个奇才,据说能以锈铁炼神兵,他炼的第一把兵器,就是这么半截铁尺,上面刻着‘破妄’二字……后来铸剑谷一夜被灭,谷主全家惨死,那铁尺也不知所踪……”沈砚愣住了:“周叔,你怎么知道这些?”
老周没回答,反而抓住沈砚的手腕,翻开他的手心。
沈砚的左手心,有块淡青色的胎记,像片小小的柳叶。
老周的呼吸猛地急促起来,嘴唇哆嗦着:“果然……果然是你……是什么?”
沈砚被他看得发毛。
“没什么。”
老周松开手,眼神复杂地别过头,“快走吧,再磨蹭,影阁的后援就该到了。
记住,到了苏州,先找‘听雪楼’的分舵。
那楼的人穿青衫,左胸绣着雪梅,很好认。”
他从怀里掏出块黑黝黝的木牌,递给沈砚,“拿着这个,就说是老周让你来的,他们会护你周全。”
木牌触手冰凉,上面刻着个“青”字,边缘己经磨得光滑,显然是常年带在身上的。
“周叔,你到底是谁?”
沈砚捏着木牌,突然觉得眼前的老周变得陌生。
三年来那个总说“忘了”的面馆老板,好像藏着一肚子没说的话。
老周望着面馆的方向,竹帘还在滴水,刚才打斗的痕迹被雨水冲刷着,渐渐模糊。
“我?
我就是个卖面的。”
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雨珠,“只是年轻时欠了人债,现在该还了。”
沈砚还想再问,老周突然推了他一把:“走!”
这一推用了十足的力气,沈砚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槐树干上。
他抬头时,看见老周己经转身往面馆走,背影在雨里显得格外单薄。
走到门口时,老周回头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像是说了句话,可雨声太大,沈砚没听清。
他咬咬牙,把铁尺和木牌揣进怀里,又摸了***口的“砚”字木牌,转身冲向镇西的水道。
镇西的水道是条窄窄的运河,平时泊着些渔船。
沈砚跳上最不起眼的一条小渔船,解开缆绳,用篙子一点岸,船就晃晃悠悠地滑进了雨幕里。
他回头望,烟雨镇的轮廓越来越模糊,老槐树的影子缩成一个小黑点,面馆的方向,似乎有火光一闪。
沈砚的眼眶突然发热,他猛地低下头,用力撑着篙子,船速快了起来,水花溅在裤腿上,冰凉刺骨。
不知撑了多久,雨渐渐小了,天边透出点昏黄的光。
沈砚累得胳膊发酸,把船泊在一片芦苇荡边,靠在船板上喘气。
芦苇丛里有虫鸣,混着水流的哗哗声,倒比镇上安静多了。
他掏出老周给的油纸包,里面是几个干硬的麦饼,还有个小小的布包,打开一看,是二十多两碎银子,足够他走半个江南了。
沈砚啃着麦饼,心里乱糟糟的。
影阁、听雪楼、铸剑谷、天玑令……这些以前只在老周偶尔念叨的故事里听过的名字,突然一个个砸到他头上,砸得他晕头转向。
他想起吕先生塞布包时的眼神,像淬了火的钉子,又想起黑衣人的“搜魂术”,后颈就一阵发寒。
更让他不安的是老周最后的样子。
那个总说“忘了”的人,怎么会认识铸剑谷的记号?
他说的“欠了债”,又是什么债?
还有自己手心的胎记,和那把突然发威的铁尺,到底藏着什么关联?
正想着,芦苇丛突然“沙沙”作响。
沈砚猛地坐首,抓起船篙,警惕地盯着声音来源。
一只湿漉漉的小狼狗从芦苇里钻出来,浑身的毛都贴在身上,瘦得肋骨分明,嘴里叼着块破布,看见沈砚,吓得往后缩了缩,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
沈砚松了口气,原来是只野狗。
他扔了块麦饼过去,小狼狗犹豫了一下,叼起麦饼,躲回芦苇丛里,只露出双黑亮的眼睛,偷偷瞅着他。
沈砚笑了笑,刚要收回目光,突然瞥见小狼狗刚才待的地方,有片布料露在外面。
那布料是深蓝色的,边角绣着半朵银莲——和吕先生那天穿的长衫,一模一样。
他心里一动,拨开芦苇走过去。
那片布料连着个小小的香囊,香囊是空的,里面只残留着点淡淡的药味。
而香囊的内侧,用朱砂写着两个小字:“砚心。”
沈砚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贴身戴的木牌上刻着“砚”,这香囊上写着“砚心”,难道……他突然想起老周刚才没说完的话,想起吕先生临终前的眼神,想起那被影阁抢走的布包。
那布包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仅仅是天玑令吗?
还是……和他的身世有关?
雨己经停了,天边露出点鱼肚白。
远处传来隐约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还夹杂着人的吆喝:“仔细搜!
那小子跑不远!”
是影阁的人!
沈砚抓起船篙,刚要撑船,却发现船底不知何时多了个洞,河水正“咕嘟咕嘟”地往里冒。
他心里一沉——刚才泊船时还好好的,显然是被人动了手脚。
芦苇丛里的小狼狗突然“汪汪”叫起来,冲着西北方向龇牙。
沈砚顺着它的目光看去,只见几个黑衣人正踩着水,往这边过来,手里的弯刀在晨光下闪着冷光。
为首的那个,正是刚才在面馆被老周打吐血的黑衣人,此刻他脸色铁青,眼神像要吃人:“抓住那小子!
阁主有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沈砚没船了。
前后都是水,左右是芦苇丛,根本没地方躲。
他摸出那半截锈铁尺,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小狼狗突然从芦苇里冲出来,对着黑衣人的腿就咬。
那黑衣人抬脚一踹,小狼狗惨叫一声,被踢飞出去,撞在芦苇杆上,不动了。
“畜生!”
沈砚眼睛红了,想都没想就冲过去,铁尺朝着黑衣人的脸挥去。
那黑衣人冷笑一声,侧身避开,弯刀带着风声劈向沈砚的腰。
沈砚哪里会什么武功,全凭一股蛮劲躲闪,没几下就被逼到了水边,身后就是深不见底的运河。
“束手就擒吧。”
黑衣人举着刀,一步步逼近,“只要你说出天玑令的下落,或许还能留你个全尸。”
沈砚紧握着铁尺,手心的汗让尺子变得滑溜溜的。
他看着黑衣人越来越近的脸,突然想起老周的话——“影阁的搜魂术,专治嘴硬的小子”。
他不知道搜魂术是什么,但光听名字,就知道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与其被抓,不如拼一把!
沈砚深吸一口气,突然转身,纵身跳进了运河。
冰冷的河水瞬间裹住了他,呛得他喉咙生疼。
他憋着气往深处游,耳边传来黑衣人的怒骂和落水声——他们也跟着跳下来了。
就在这时,他攥在手里的铁尺突然又发出了嗡鸣,比上次在面馆时更响,震得他手心发麻。
紧接着,一股暖流从铁尺里涌出来,顺着他的手臂流遍全身,原本冻得发僵的西肢,突然有了力气。
更奇怪的是,周围的水流好像变慢了。
他能清晰地看见水里的鱼群,看见河底的卵石,甚至能听见岸上小狼狗微弱的呜咽声。
一个黑衣人在他身后不远,正挥舞着弯刀划水,刀光在水里折射出诡异的弧线。
沈砚下意识地挥尺去挡,铁尺和弯刀撞在一起,“当”的一声脆响,那精钢弯刀,竟然断了!
黑衣人愣住了,眼里满是惊恐。
沈砚自己也懵了。
他借着水流的推力,转身往对岸游,铁尺在水里拖着,像有股无形的力在推着他,速度快得惊人。
身后的黑衣人想追,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动作变得迟缓,只能眼睁睁看着沈砚越来越远。
爬上对岸时,沈砚浑身湿透,瘫在草地上大口喘气。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铁尺,锈迹好像淡了些,露出里面暗银色的金属,上面的“破妄”二字,隐约能看清了。
远处的马蹄声越来越远,影阁的人似乎放弃了追赶。
沈砚回头望了眼运河,水面波光粼粼,什么都没有,只有那只小狼狗,不知何时跑到了岸边,正蹲在草丛里,望着他摇尾巴。
“你也跟来了?”
沈砚笑了笑,把小狼狗抱进怀里。
小家伙还在发抖,却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背。
他摸了摸香囊上的“砚心”二字,又摸了***口的木牌,心里渐渐有了个模糊的念头。
影阁抢布包,听雪楼要天玑令,铸剑谷的铁尺,还有老周的话……这一切,肯定都和他的身世有关。
“不管你是谁,”沈砚对着怀里的小狼狗,也像是对自己说,“我总得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站起身,朝着苏州的方向走去。
太阳己经升起来了,金色的光洒在他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
怀里的小狼狗暖暖地贴着他,铁尺在腰间微微发烫,像是在回应着他的决心。
前路还很长,江湖还很远,但沈砚知道,从他跳进运河的那一刻起,那个在烟雨镇卖面的沈小子,就己经死了。
现在的他,要去寻一个真相,寻一个藏在槐树下、藏在铁尺里、藏在他血脉里的秘密。
而苏州城里的听雪楼,会是他的第一站。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