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那奇异的感应并未随着睡眠消散,反而像一颗落入心湖的石子,在芸娘心底持续漾开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她握着短锄的手紧了紧,指腹摩挲着粗糙的木柄,目光扫过眼前这片需要清理的田垄。
杂草在阳光下肆意招摇,尤其是那些根系深扎、叶片肥厚的家伙,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对这片土地的占有权。
“爹,我接着弄这边。”
芸娘对不远处的父亲说了一声,声音比往常轻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林大山正对付一片异常顽固的“牛筋草”,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
芸娘深吸一口气,弯下腰,锄头精准地落下,斩断一丛“铁线草”的根茎。
这一次,她不再抗拒那份感知,而是尝试着去接纳它。
指尖拂过湿润的泥土,那微凉的触感下,泥土中交织的、属于不同生命的根须网络仿佛在她脑海中勾勒出模糊的图景。
她能“感觉”到旁边一株健壮粟米苗根系舒展的“惬意”,也能“捕捉”到一株被茂密杂草包围的小豆苗传递出的微弱“窒息”和“焦灼”。
这种感觉不再是模糊的悸动,而更像是一种无需语言、首达心底的交流。
当她小心翼翼地避开那株被“窒息”感包围的小豆苗,将缠绕其根的几根“拉拉秧”彻底清除时,一股清晰的、带着“解脱”和“感激”的暖意,如同春日溪流般瞬间涌向她的指尖,让她心头一暖,嘴角不自觉弯起。
“嗯?”
旁边传来林大山略带疑惑的声音。
他刚刚费劲地拔掉一簇牛筋草,正捶着发酸的腰,无意间瞥见女儿负责的田垄。
那些幸存的作物,无论是豆苗还是粟米,叶片油绿舒展,茎秆挺拔,在阳光下仿佛镀了一层薄薄的光晕,精神头十足。
而他自己清理的那边,作物虽然也整齐了,但相比之下就显得有些……蔫蔫的?
他揉了揉眼睛,只当是光线角度问题,或者女儿手脚更麻利,除草更彻底。
芸娘听到了父亲的疑惑,但她没有解释,也无法解释。
她沉浸在这种奇妙的沟通里。
锄头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每一次落下都恰到好处。
她甚至能“预知”哪一锄下去会惊动泥土深处蛰伏的蚯蚓,提前放轻力道;也能“感觉”到哪片区域的土壤似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惰性”,需要多翻动几下,让空气透进去。
她不再是单纯地除草,更像是在梳理这片土地的生命脉络,调和着作物与杂草之间无声的生存竞争。
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滴入脚下的泥土。
阳光晒得她脸颊微红,但她丝毫不觉得疲惫,反而有种奇异的精力充沛感。
仿佛她清除杂草、梳理土地的同时,这片土地也在将一种温和而坚韧的力量,通过她的双脚和握着锄柄的手,缓缓注入她的身体。
她甚至能隐约“听”到作物根系在疏松土壤中欢快伸展、大口汲取水分养分时发出的细微“沙沙”声,如同细雨落在树叶上。
“芸丫头,手脚就是麻利!
看着都让人舒坦!”
洪亮的嗓门自身后响起。
芸娘回头,看见李婆婆扛着两根长竹竿,正从坡地旁的小路走过,看样子是去屋后搭豆角架。
她停下脚步,目光落在芸娘刚清理过、显得格外生机勃勃的田垄上,脸上满是赞叹。
“李婆婆。”
芸娘首起身,擦了擦汗,露出笑容。
“瞧瞧这苗子,被你拾掇得多水灵!”
李婆婆走近几步,指着田垄,“老婆子我种了一辈子地,就没见过草除得这么干净,苗子长得这么精神的!
芸丫头,你这手底下有活啊!”
她伸出粗糙的手指,想碰碰那油绿的叶片,又怕碰坏了似的缩回来。
芸娘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李婆婆过奖了,就是……就是仔细点罢了。”
她心里清楚,这份“精神头”恐怕不全是仔细的功劳。
“仔细?
这可不是光仔细就能成的!”
李婆婆摇摇头,目光扫过田垄,忽然“咦”了一声,眉头皱起,指着靠近李家田地边缘的几株豆苗,“芸丫头,你来看看这几棵苗子……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看着蔫蔫的,叶子边儿还有点发黄卷曲?
像被火燎了似的。”
林大山闻言也走了过来,顺着李婆婆指的方向看去。
果然,那几株豆苗比田里其他的明显矮小瘦弱,叶片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边缘呈现焦黄卷曲的迹象,像是病恹恹的孩子。
“可能是地边儿肥力不够?
被晒狠了?
或者……”林大山蹲下身,仔细查看叶片,“不像有虫眼啊?”
芸娘的心微微一紧。
她走了过去,没有立刻蹲下,而是习惯性地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其中一株病苗的叶片。
指尖传来的感觉让她心头猛地一沉!
不再是生机勃勃的“舒展”或“满足”,而是一种极其混乱、令人不适的信息流!
混杂着强烈的“虚弱”、“干渴”,以及一种更尖锐的、带着“刺痛”和“阻塞”感的“痛苦”!
这感觉比之前田间对健康幼苗的感应要强烈得多,也负面得多!
她甚至能顺着叶片传来的微弱感应,“看”到泥土下,这株豆苗的根系附近,似乎缠绕着一些不属于植物本身的、散发着阴冷、掠夺气息的细小异物?
它们像贪婪的水蛭,牢牢吸附在根须上,疯狂汲取着本属于豆苗的生命力!
“是根瘤线虫!”
芸娘脱口而出,语气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笃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
这是她采药时跟张爷爷学过的,一种寄生在植物根部的害虫,会让植株慢慢衰弱枯死。
“啥虫?”
林大山和李婆婆同时问道,显然对这个名字很陌生。
芸娘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她连忙蹲下身,顾不上泥土弄脏裤脚,用短锄小心地拨开那株病苗根部的泥土。
泥土被翻开,露出纠缠的根须。
果然!
在靠近主根的地方,清晰地附着着几个细小的、米粒般大小的瘤状物,颜色暗沉,有的甚至渗出粘液!
“爹,李婆婆,你们看!”
芸娘指着那些恶心的瘤状物,“就是这个!
根瘤线虫!
它们钻到根里吸血,苗子就长不好了!
得赶紧把这些病苗连根挖走烧掉,不然虫子会爬出来祸害旁边的好苗子!
这块地方的土最好也撒点灶膛灰或者生石灰杀杀虫。”
她把从张爷爷那里听来的处理方法详细说了一遍,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仿佛能切身感受到那些豆苗的痛苦。
林大山和李婆婆凑近一看,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哎呀!
真是害人精!”
李婆婆拍着大腿,脸上满是后怕,“芸丫头,你这眼睛可真神了!
比我这老庄稼把式还毒!
要不是你点出来,等发现苗子大片死了就晚了!
我们那边地头也有几棵这样的,我这就回去挖掉!”
林大山看着女儿,眼神里充满了惊异和欣慰:“好闺女!
真是多亏了你!
爹光顾着除草,都没细看!”
他立刻动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几株病苗连同根部一大块泥土挖起,准备拿远些烧掉。
芸娘看着父亲处理病株,又看着李婆婆急匆匆回去处理自家地头的隐患,心里那份奇异的愤怒感才稍稍平息。
她再次看向自己的手指,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株病苗传递的微弱“痛苦”信息。
这份能力……到底是什么?
它让自己能“听见”植物的声音,感受到它们的痛苦和喜悦。
这究竟是恩赐,还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负担?
她站起身,目光投向远处自家的田垄。
那些被她精心梳理过的作物,在阳光下舒展着枝叶,散发着蓬勃的“生机”和“满足”。
这份感知如此清晰,如此真实,让她无法再将其归咎于幻觉。
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簪在发间的旧木簪,簪身那温润的触感仿佛带着某种安抚的力量。
“阿姐!
阿姐!”
清脆的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小虎赶着老黄牛,拎着他捡牛粪的竹筐和小铲子,小脸晒得通红,兴冲冲地跑了过来,献宝似的举起手里一个用大叶子包成的小包裹,“你看!
我抓了好多田螺!
晚上让娘炒了吃!”
看着弟弟灿烂的笑脸和手中活蹦乱跳的田螺,芸娘心头那点因感知植物痛苦而生的阴霾瞬间被驱散。
她笑着接过包裹:“好,晚上炒田螺。”
帮小虎拿起小铲子,又拎起装牛粪的竹筐。
小虎则宝贝地抱着他的田螺。
姐弟俩一起往回走。
路过村头那棵巨大的老槐树时,正值花期的槐树挂满洁白如雪的花串,浓郁甜香弥漫,引来无数蜜蜂嗡嗡飞舞。
芸娘习惯性地抬头看了一眼。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在树下洒下细碎的光斑。
就在这光影交错间,芸娘的心神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
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微微仰着头,屏住了呼吸。
不再是田间幼苗的微弱情绪,不再是病苗的痛苦挣扎。
这一次,她感受到的是一股庞大、沉静、古老而又充满无限生机的气息!
如同温热的、无声的潮汐,缓缓拂过她的感知。
她仿佛“听”到了槐树体内汁液奔流不息的汩汩声,磅礴而充满力量;她仿佛“看”到了阳光的能量正被无数叶片贪婪地捕捉、转化、储存;她甚至能“感觉”到那些洁白的花朵正奋力绽放、散发芬芳、吸引蜂蝶,只为完成生命延续的庄严使命……这棵树,像一个沉默而睿智的长者,扎根大地,仰望苍穹,历经风雨,却依然枝繁叶茂,散发着强大的生命磁场。
这份感知宏大深邃,远超她的想象!
芸娘完全沉浸其中,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槐树粗糙的树皮,虬结的枝干,在阳光下仿佛都在诉说着悠长的岁月和顽强的生命力。
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和连接感,在她心中油然而生。
“阿姐,你看啥呢?
快走啊,我肚子饿扁了!”
小虎扯了扯芸娘的衣角,不解地看着对着老槐树发呆的姐姐。
芸娘猛地从那种玄妙的状态中惊醒,那股宏大的感知如同退潮般迅速散去。
她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对上弟弟疑惑的目光,才找回现实感。
“没……没什么,”她掩饰地笑了笑,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牵起弟弟的手,“看这槐花开得真好。
走,回家。”
夕阳的余晖将姐弟俩的身影拉长。
芸娘握着弟弟的小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老槐树那磅礴生命力的余韵。
这份感知能力,像一把刚刚开启的钥匙,为她打开了一扇通往世界另一面的门。
门后是无声的喧嚣,是生命的律动,是喜悦与痛苦交织的绿色乐章。
她不知道这扇门最终会通向何方,但此刻,她心中除了最初的困惑,竟也悄然滋生出一丝隐秘的好奇与探索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