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方悠悠转醒,昨日朝堂上司马懿那深不可测的眼神与曹爽表面恭顺下掩藏的轻蔑,仍如芒刺在背。
尤其昨夜密召许虎,更是一步险棋。
今日朝堂,不知又会有何试探?
正欲更衣,大长秋张恍那尖细的嗓音己在殿外响起:“启禀陛下,大将军府一早送来伐蜀粮草筹备简报,请陛下御览。”
“另,调兵符节己于昨日由大将军府依制取走。”
张恍递上简报,姿态恭谨,却难掩例行公事般的敷衍。
曹方目光扫过,字里行间透着曹爽一系的独断与对他这个皇帝的试探。
他强压心头波澜,面上波澜不惊:“知道了。”
张恍刚退,郭太后宫中的传唤又至。
曹方心中一凛:来了!
昨日自己急于定策,未及向太后请准,虽事出有因,但终究是落了太后面子。
此番召见,安抚与试探必是主调。
步入甘顺宫,曹方当即躬身行礼,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儿臣参见母后。”
“昨日朝堂之上,伐蜀之议未及请准母后圣裁便仓促定下,儿臣回宫后思之,深觉惶恐无状,特来请罪,望母后责罚!”
帘幕后的郭太后静默片刻,语气果然缓和了些,却仍带着一丝审视:“皇帝言重了。”
“伐蜀乃国之大计,皇帝既奉了哀家旨意临朝,自有决断之权。”
“起来吧。”
曹方依言起身,垂首侍立。
只听郭太后语调转为温和,试探之意却未减:“大军出征在即,粮秣筹备、人事调度,皇帝可还有要补充的?”
曹方心知这是关键,姿态愈发恭谨:“儿臣年幼识浅,于军国大事唯知遵循先帝遗训,全然信任太傅与大将军之能。”
“一切调度,全凭母后与太傅定夺便是。”
郭太后闻言,脸上掠过一丝满意的神色,随即又染上对未知战局的忧虑,叮嘱道:“嗯!”
“皇帝明白就好。”
“此战关乎国运,皇帝当静观其变,前线军务,切莫多言。”
“儿臣谨记母后教诲!”
“回宫后必潜心研读先帝起居注集,精进学识,绝不敢妄议前方战事。”
曹方立刻郑重承诺。
“退下吧。”
回到明乾宫,因战事己起,常朝暂停,殿内更显空旷。
与太后的这次会面,让曹方彻底明白:这位名义上的母后,首要考虑的是各方势力的平衡,难以成为他真正的倚仗。
……深夜,万籁俱寂。
许虎如鬼魅般避开巡逻,悄然潜入。
“陛下,”他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属下己暗中接触了三人。”
“侍卫赵梦,出身寒微,屡受排挤,心有不平。”
“侍卫钱绘,父兄皆殁于吴地战事,对权贵心怀怨怼。”
“侍卫孙微,平日寡言,然观察入微,心思缜密。”
“此三人,经臣试探,皆愿为陛下效死力。”
他顿了顿,继续道:“太监之中,御膳房的王平可用。”
“他因开罪张恍心腹而被边缘,饱受欺压。”
“臣接触后,其愿为陛下暗中收拢各宫受排挤的宫女太监,编织消息脉络。”
“甚好!”
曹方眼中精光一闪。
许虎紧接着补充,语气转为凝重:“然陛下,宫中耳目众多。”
“司马懿在宫内必有眼线,曹爽亦在暗中拉拢侍卫。”
“臣所接触之人,除王平外,目前只敢口头效忠,尚无实际动作。”
“此事凶险万分,稍有不慎,便是……朕明白!”
曹方立刻打断,沉声道,“首要之务,是尔等自身周全!”
“宁可缓进,绝不可暴露!”
“切记,宁慢勿露!”
他略作沉吟,下达具体指令:“暂不需大规模接触。”
“令赵、钱、孙三人,首要留心观察司马懿、曹爽两府人员出入宫禁的异常行止!”
“密切注意张恍及其心腹太监的动向!”
“同时,留心收集宫中流传的前线消息或大臣私下议论。”
“至于王平,可借其采办之便,留意洛阳城中异常物资调动,若有前线风声,速速报朕。”
曹方目光灼灼,从怀中珍重取出一枚温润的螭龙玉佩——那随他魂穿此世的唯一旧物。
他将其郑重交到许虎手中:“此乃朕贴身之物,今日赐予许卿。”
“望卿持此信物,谨慎行事。”
“待他日扫清奸佞,朕必不负卿今日赤诚!”
许虎眼见皇帝竟以贴身信物相托,顿感热血上涌,拳捶胸口,单膝重重跪地,声音因激动而微颤:“陛下信重,虎,万死不辞!”
“必为陛下效死力!”
这次的声音,再无半分迟疑,充满了决绝。
曹方心中稍定,连忙扶起他,用力拍了拍他的手臂,语重心长:“朕信你!”
“万事,以安全为要!”
送走许虎,曹方躺回榻上,心潮翻涌,难以入眠。
司马懿那老谋深算的面孔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明日誓师?
他自嘲地牵了牵嘴角。
深夜的明乾宫,死寂如渊。
唯有一豆烛火,在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定、忽明忽灭的影子,恰似少年天子此刻飘摇难测的处境。
……与皇宫的沉寂截然相反。
洛阳城内几条主干道,此刻竟灯火通明。
车马行喧嚣不止,征调民夫的告示贴满街衢,各大粮行门前人头攒动,骡马嘶鸣。
整座城池弥漫着大战将至的紧张与躁动,繁华的表象下,是绷紧的弓弦!
大将军府邸,正堂。
烛火通明,映照着曹爽志得意满的脸。
他靠坐在檀木凭几旁,目光扫过堂下诸将,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诸位,伐蜀之战,本将决意,不走子午、褒斜二道,改由骆谷道进军!”
“尔等可有异议?”
偏将李瑜闻言,眉头紧锁,出列道:“大将军,骆谷道虽近,然山高谷深,栈道年久失修,大军辎重通行艰难,后续粮草转运恐难以为继!”
“风险……是否过大?”
其余将领也纷纷面露忧色,点头附和。
曹爽霍然起身,大步走到屏风前巨大的行军图旁,手指重重戳在“骆谷”二字上:“险?”
“富贵险中求!”
“此道虽险,却是捷径!”
“只要我军行动迅猛,抢在蜀军主力布防完善之前,更抢在司马懿所率的雍凉军抵达战场之前,首插要害!”
“届时,以雷霆之势击溃蜀军前锋,占据险要,战局便可一举而定!”
他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地逼视着众将,声音带着强烈的蛊惑:“待到那时,司马老贼的兵马还在路上,我等己携大胜之威凯旋洛阳!”
“功勋卓著,朝野震动!”
“诸位想想,陛下年少,亲政尚早。”
“此战若成,我等便是擎天保驾的首功之臣!”
“大权在握,岂容那司马老贼再在朝堂上指手画脚,处处掣肘?!”
他张开双臂,仿佛胜利己在眼前:“大好前程,封侯拜将,便在眼前!”
“诸位可愿随本将,搏此不世之功?!”
“匡扶大业”、“青史留名”、“封侯拜将”……这些字眼狠狠撞击着将领们的心。
眼见大将军决心己定,带头冲锋,巨大的诱惑压倒了疑虑。
众人热血上涌,齐刷起身,抱拳低吼:“愿随大将军,奇兵伐蜀,建功立业!”
“愿随大将军!”
曹爽见状,放声大笑:“好!
好!
好!”
“不愧是我大魏虎贲!”
“速去准备,依计行事!”
与此同时,太傅府邸。
虽对外宣称太傅风痹加重,闭门谢客,然而府邸幽深的侧门处,却不时有车马悄然驶入。
后堂密室,灯火同样未熄。
司马懿称病未出,其长子司马师端坐主位,下首坐着几位心腹大臣、将领以及其弟司马昭等人。
气氛凝重,显然也在密议伐蜀方略与朝局走向。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府邸一处回廊的阴影里,一个身影如同壁虎般紧贴着冰冷的墙壁。
他叫常在,名字普通,相貌更是丢进人堆里也找不着。
今夜,他借着保护一位前来密会大臣的名义,得以进入这戒备森严的太傅府。
此刻,他正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捕捉着从密室方向隐约传来的、断断续续的交谈声。
月光吝啬地洒下几缕清辉,落在他紧绷而坚毅的脸上,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