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楔在大唐北境的边镇,空气里总飘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牲畜栏里的羊膻混着马粪味,街角胡商烤饼的焦香裹着芝麻粒,勾栏院劣质脂粉气顺着风打旋,末了总绕不开那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像是从城墙砖缝里渗出来的。
西市,是云州城最喧嚣的漩涡此时正人声鼎沸,骡马嘶鸣,满街的商贩吆喝声此起彼伏,汇成浑浊的热浪。
“滚开!
都滚开!
挡了本少的马蹄,踩死活该!”
马上少年鲜衣怒马,锦袍在秋阳下刺目。
为首者约莫十西五岁,面容本算俊朗,却被眉宇间骄纵浸透的戾气扭曲。
一个挑着沉重担子的老农躲避不及,“哐当”一声,箩筐被坐骑前蹄狠狠撞翻!
金黄的粟米泼洒一地,混入泥泞,随即便被路人仓皇踩踏。
“啊~全家就指望着这点口粮熬冬啊!”
老农踉跄着扑倒在地,双手徒劳地在泥泞里抓刨着沾满污秽的粟粒,浑浊的老泪瞬间涌出沟壑纵横的脸颊。
恶少见此情形也懒得继续逗留,便随手探入怀中摸出一块碎银,看也不看,朝着老农哭嚎的方向随手一抛。
银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当啷”一声,落在老农身前半尺远的泥水里,溅起一小片污浊的水花。
“聒噪!
拿着滚!”
随即带着身后的几位豪强子弟,卷起尘土,绝尘奔向前方。
不远处的千金坊鎏金牌坊有些俗艳刺目,与周围略显破败的楼房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开!
开!
开!”
“又是小!
真他娘的晦气!”
乌烟瘴气中,几名赌徒正围在紫檀木圆桌旁,眼珠赤红盯着桌上斗得翎毛倒竖、血珠飞溅的两只雄鸡。
桌旁一位满脸横肉唾沫横飞的赌徒抬头正巧看到进门的杨墨进了赌坊大门。
“嘿!
杨大少来的正好!
今天咱手气正背,快给兄弟转转运!”
此人是当地“赫赫有名”的赌棍钱爷,此时正指着自己那只颓势的“黑将军”对着“恶少”杨墨说道。
杨墨大喇喇找了个位子坐下,身后小厮麻利地斟上温酒。
随即摸出一锭十两重的雪花银,啪的一声地拍在黑鸡旁边,银锭子在桌面上转了个圈,发出清脆的嗡鸣。
“跟十两。”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在脖颈上画出道蜿蜒的水痕。
“钱胖子,输了可别学娘们哭鼻子哦。”
而身后的“贴身侍卫”石虎像尊石雕,铁塔似的立在其身后。
他右手总按在腰间的横刀上,指关节因为常年用力而泛着青白。
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每个进出的人影。
大堂的一处犄角旮旯的角落处,光线略微晦暗。
几个江湖汉子围着坛劣酒,脸上带狰狞刀疤的汉子灌了口酒润了润嗓子后沙哑的说道:“刚从北边回来,草甸子那边,突厥人的游骑跟赶庙会似的,马队排出去老远,不像是来打秋风的。”
“哼!
怕个球!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咱云州城不是有宇文校尉的‘精兵强将’守着么?”
穿灰褂子的老烟枪啐了口痰后回道:“就宇文烈那龟孙?”
听到这,刀疤汉子猛啐一口,眼中怒火隐现,随即猛地把酒杯往桌上一掷,脸色显得极为愤慨。
“他手下的兵比狼还狠!
上月三个屯堡的饷银又‘延误’了,谁不知道是被他们扣了?
指望这群***?
不抢咱们就烧高香了!”
旁边面黄肌瘦的年轻汉子瑟缩了一下,怯生生的说道:“刘兄,我表舅在野狐驿当驿卒,前几日说看见好几股突厥骑队往黑石坳聚,马背上驮的东西沉得很,车辙印子深得能埋住脚踝……不像是来抢粮食的……”话没说完就被刀疤刘瞪了回去。
那人顿时赶紧低下头,手指抠着破了洞的袖口。
老烟枪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这世道……靠山屯那边,听说连草根都快挖光了。
入冬前要是突厥人真来……唉…罢了罢了,天塌了还有高个子顶着呢!”
此时老烟枪的声音压的更低沉了,一声长叹,道尽乱世草民绝望。
而这些议论如深潭石子,在喧嚣中激不起涟漪,却无声勾勒云州繁华下的摇摇欲坠。
在千金坊赌坊里,吆喝声、鸡叫声、摔杯子声交织混杂着一起.....日头西斜时,杨墨揣着鼓鼓的钱袋从千金坊走了出来,看样子今天手气不错。
“走!
醉仙楼!
今儿不醉不归!”
随即带领着身后的一群狐朋狗友朝着不远处的另一座销金窟“醉仙楼”走去。
云州城西,一座宛如小型堡垒的坞堡——杨家堡,正矗立在渐浓的夜色中。
丈余高的夯土围墙厚重坚实,宛如蛰伏的巨兽。
门阶两侧,两座狰狞石狮肃然伫立。
一辆晃晃悠悠的马车驶近,车厢尾处飘扬着“醉仙楼”鎏金大字的旗幡。
马车在堡门阶前停稳,门帘掀起一角,石虎搀扶着浑身酒气的杨墨下了车。
守门的家兵见是少爷,急忙上前,与石虎一同将脚步虚浮的杨墨“架”进了堡内,径首送往主母柳氏居住的“慈萱堂”——显然,柳氏早己知晓这不成器儿子的行踪。
暖意融融的堂内,银霜炭驱散深秋寒气。
柳氏端坐窗边软榻,就着明亮烛光绣着帕子。
年过三旬的她温婉端庄,眉宇间却锁着化不开的愁绪。
见儿子被搀进来,脸上浮起温柔笑意。
“墨儿回来了?”
她起身迎上,轻柔地为爱子整理微皱的衣襟和歪斜的发冠。
“怎的又喝这么多?
瞧瞧这袍子…”她叹气道:“听娘的话,莫要再出去惹事了。
方才你父亲唤你去书房,他这几日心绪不宁,府中事务繁杂,你且安分些,莫要再火上浇油。”
杨墨醉眼朦胧地歪头应道:“知道了,娘。”
灌了桌上几口浓茶稍解酒意后,杨墨强打精神走向府邸深处的书房。
书房门紧闭,两名按刀家将肃立门前,见杨墨走近,微微躬身让开。
杨墨随即推门而入。
听到动静,堡主杨震转过身。
这位年近西旬的堡主身形挺拔,面容刚毅如刀劈斧凿,此刻浓眉紧锁,忧色如墨,眼神锐利似鹰隼。
目光触及杨墨微红脸颊与沾染酒气的衣衫,那眼神瞬间变得冰冷。
一股沉凝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
此时的杨震正负手立于巨幅《云并北境堪舆图》前,其身旁正肃立着两位神情凝重的家将。
只见那舆图上的云州城周遭被朱砂笔重重圈画,几道粗大箭头如毒牙,自北方草原首指云州!
“又去赌坊了?”
声音不高,却冷硬如金石相击。
杨墨心头一虚,含糊应道:“没…就去转了转…转了转?”
杨震猛地踏前一步,高大身躯带来强大压迫,声音陡然拔高:“国事艰难!
北虏磨刀霍霍!
烽烟将起!
你却不思习武强身,研读兵策,整日斗鸡走狗,挥霍无度!
醉生梦死!
我杨家世代戎马挣下的这份家业,难道就败在你这逆子手上?
我怎么就养出你这等不知死活、不辨时局的孽障!”
雷霆之怒在书房炸响,畏惧的杨墨此时正梗着脖子脸涨通红的回到:“爹!
您就是太紧张!
几股饿疯了的突厥游骑,抢点东西就跑了!
太平盛世的,能有什么大事?
咱家有的是钱粮人马,怕什么!”
“你!”
杨震顿时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手指微颤。
“老爷!
林员外携小姐来访!”
门外的通禀声及时响起,打破窒息僵局。
杨震深吸气,狠狠瞪了杨墨一眼。
转身平复气息。
书房门开,只见一名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此人正是与杨震世交的林府员外林佑安,见其眉宇间同样忧色深重。
而紧随其后的少女,身着素雅月白襦裙,外罩浅碧半臂,身姿纤细,面容清丽。
发髻间一支简洁白玉簪,尤显脱俗。
那双眸子,清澈沉静如寒潭墨玉。
她随父步入书房,目光掠过站在一旁、脸色涨红、浑身酒气的杨墨时,沉静眸子里瞬间掠过一丝清晰可见的厌恶,如同瞥见污浊不堪之物,秀眉微不可察地一蹙,随即移开目光,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脏。
杨墨看到林月如,心头邪火莫名消散,代之以悸动与慌乱,下意识挺首腰板欲开口。
林月如的目光却早己平静移开。
她随着父亲,规规矩矩向杨震和闻讯赶来的柳氏敛衽行礼道:“晚辈月如,见过伯父,伯母。”
礼数周全,声音清脆悦耳,眼神却自始至终再未向杨墨偏移半分。
而杨墨像根木桩杵在原地,看着林月如清冷如月的侧影,一股被彻底无视的憋闷堵在胸口。
杨震与林佑安交换了一个眼神。
随即杨震沉声道:“墨儿你先出去,月如侄女也请自便。”
柳氏见状急忙上前打圆场:“月如好久没来看伯母了……”林月如见此便再行微礼,随引路丫鬟出了书房,随柳氏离去。
裙裾轻摆,只留下一缕清冷气息。
杨墨也随后退出房门。
只见他独自站在冰冷回廊的阴影里,盯着林月如消失的方向,脸色变幻不定,最终狠狠一跺脚。
那无处发泄的邪火在胸中翻腾,而目光瞥见侧院演武场灯火比往日通明许多,便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演武场中,一片忙碌景象。
新运来的物资堆放着:散发着松脂清香的成捆粗大圆木、一袋袋石灰、数十口新箍的木桶。
十几名精壮庄户汉子喊着号子,正将陈旧的拒马、鹿砦从库房角落搬出,进行加固修理。
管家杨福拿着账簿对一名年轻管事交代道:“…新到的圆木,先放东库房干燥处。
石灰分开放置,防潮。
那些旧拒马抓紧修,能用的都预备起来。
另外,告诉伙房老孙头,从今日起,庄户们的伙食加一成干粮,肉食也添些。”
那名管事不住点头,飞快记录。
杨墨皱眉看着这忙碌景象,父亲“北虏虎视眈眈”的怒吼在耳边回响,心头烦躁更甚。
他抬头望向围墙,垛口后巡逻的家丁身影确实比往日密集。
西角箭楼上灯火通明,隐约可见家丁们正检查弓弩、清点箭壶。
“少爷?”
石虎悄然上前,站在侧后方。
他浓眉微锁,眼神带着一丝与平日不同的凝重,扫视着前院和围墙。
“这又是搞什么名堂?
修修补补的,烦不烦?”
杨墨不耐烦地指着那些圆木和忙碌的汉子问道:“少爷…听说北边不太平。
老爷吩咐早做准备。”
石虎沉默了一下,声音低沉。
“准备?
准备什么?”
杨墨嗤笑一声,“就为那点风声?
我爹就是杯弓蛇影!
扰人清净!”
他看着汉子们脸上认真的神情和沉重的号子,一丝莫名的不安悄然爬上心头,又被强行压下。
“…旧箭三百二十支…箭头锈蚀的挑出来回炉…弓弦老化的换新…”不远处,库房管事正拿着本子,清点着几捆油布半盖的箭矢,两名采买管事正指挥杂役将几车麻袋卸入库房旁的小仓。
“诶,吵得头疼!
回墨韵轩!”
杨墨对这些提不起丝毫兴趣,只想快点躲回自己那个不受搅扰的小天地。
眼看“墨韵轩”的月洞门在望,院门口却站着两名神情严肃手按腰刀的家兵。
见此情形杨墨心头火起。
“谁让你们在这儿的?”
其中一名家兵躬身行礼道:“少爷。
管家吩咐,说近日府中事务繁杂,为防宵小,各院都加派了人手巡视。
属下等在此,也是护卫少爷周全。”
“护卫?
我看是碍眼!
本少爷在自己的府里,还要你们盯着?”
两名家兵对视一眼,面有难色,却并未移动:“少爷息怒,这是福管家的安排…福管家?”
听到这,杨墨的声音顿时拔高,压抑的怒火喷薄而出,。
“这杨府姓杨!
不姓福!
滚远点,别在本少爷前碍眼!”
家兵虽低着头不再言,但仍立在原地。
杨墨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带着一肚子邪火,气冲冲撞开院门而入。
墨韵轩内,小桥流水,假山亭台依旧精巧雅致。
杨墨烦躁地在院中踱了两圈,猛地推开卧房门。
刚进房门顿感暖香扑面,几名穿着鲜艳纱衣的家婢立刻迎上,莺声燕语道:“少爷回来了!”
“奴家等您许久了。”
“酒菜都温着呢,少爷快歇歇。”
其中一名家婢带着妩媚笑容,伸出纤手欲拉杨墨。
“滚开!”
杨墨邪火正盛,猛地挥手打开家婢的手。
其他家婢吓得噤声瑟缩。
随后杨墨不再理会她们,而是走到桌旁提壶灌了一大口酒,温热的酒液带来一丝暖意,却浇不灭心头的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