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星从木屋里出来,斗篷衣角还带着昨夜的潮味。
他把忆钩横在背上,绕过落潮岸,首奔回忆行。
铜铃哑着嗓子晃了一下。
秤婆己经坐到内秤后,她的眼窝像两口干井,鼻尖却和昨夜一样灵。
“袋子。”
她伸手,不看他,先把一只小黑圈推过来,“先‘嗅’。”
嗅探圈的圈齿泛着旧银光。
圈过肩窝,银齿“哒”了一下;圈到腕骨,连动都没动;圈过胸口,像碰到一层极薄的玻璃,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叮”。
秤婆抬眼,看他一瞬:“潮门仓的汗味,压住了。
可你身上多了点‘旧’。”
“昨夜风大。”
梦星淡淡。
秤婆没拆穿,只把黑圈收回,指了指内门:“核货。
你要看热闹,得先知道规矩。”
内门后头的屋子冷,墙上挂了两只白布手套,指尖厚,掌心绣着简化的秤印。
两名记账吏在长案后写,墨味干冷。
一个穿深蓝短斗篷的女人站在案旁,侧脸利落,鬓角别着银针。
她把手套捻在指间,像是把一枚要用又不想用的身份放在掌心打量。
秤婆在门口咳了一声:“蔻拉。”
女人回头,看了梦星一眼,那眼神像一把冰凉的小刀挑过皮,既不刻意,也不友好。
“你是昨夜没被咬的那位。”
她开门见山,“名字。”
“梦星。”
“嗯。”
她把手套戴上,一边扣,一边说,“拍前三日,回忆行要核三样:秤、镜、嗅。
你若要进‘灰船屋’看预备清单,得先把自己‘挂’在账上。
有人担保,或者——我担保。”
“代价。”
梦星道。
“代价是你不许在会场里自作主张。”
蔻拉的声音没有起伏,“所有交易由夺忆派见证,私下伸手的人,出门先过一次嗅圈。
还有——你要告诉我,你盯的是什么货。”
梦星没有立刻回答。
昨夜的暗紫碎晶在胸口的衣内安静“呼吸”,那节拍沿一根看不见的线通向更远。
“完整情绪链。”
他最终说。
蔻拉眼睫动了一下,极轻。
“你知道它在清单第一件?”
“知道。”
“那你也该知道,”她抬手,把指腹从嗅探圈齿背上掠过,“第一件,会叫人。”
她把手套摘下,抛回墙钉,像把一句不愿说第二次的话也一起抛开:“见面的位置在今晚,灰船屋。
凭这张令。”
她将一枚薄薄的金属牌推到案上,牌面烫着简化的夺忆派徽印、回忆行私戳和一行极小的字:临时担保·蔻拉。
梦星把令牌收好。
蔻拉又道:“还有一条——灰徽的牵忆线挂上了。”
“挂在哪里?”
秤婆在旁插句。
“第三梁的第三节眼,镜位后。”
蔻拉望向门外,“昨夜就挂了。
现在没拔。”
“为什么不拔?”
梦星问。
“拔了就吵。”
蔻拉淡淡,“今晚前,别吵。
让它以为自己聪明。”
她话音刚落,屋梁上“叮”的一声极轻,像落下一粒盐。
秤婆脸微微一僵:“不是我这屋。”
蔻拉抬手,指节在空里轻轻点了一下——不是手势,是一种“记”。
她转向梦星,“你的袋子,给我看。”
梦星把布袋推过。
蔻拉不碰,她拿一只木夹,挑出里面两枚浅晶,一抹盐灰,闻都没闻就丢回去。
她的夹尖忽然停住,指向梦星胸口:“那一格,不在袋里。”
“我的火。”
梦星道。
“你的火不‘呼吸’。”
蔻拉的眼像在寻一个多余的动词,“它在叫。”
秤婆假装没听见,把账写完,拍拍案角:“出去。
外头要排秤。”
梦星退到门外,回忆行的前廊挤满早来的人,情绪在空气里像密密麻麻的细线,互相蹭,蹭出一点热。
他正要挤出去,廊柱阴影里有人低笑:“这么早就来排队,捞到什么好东西?”
梦星侧头。
一个人靠着柱子,发尾潮,眼角带着轻佻的笑意。
他的脸干净,衣料却有几处看似随意的补,补线很细,细得像针在画。
“西莱。”
梦星出声。
织忆师,旧识。
半朋友半骗子。
“嘿,”西莱从影里出来,手一伸就搭在他肩上,又像是怕沾味,指尖只碰了一点,“昨夜潮高,有人说在落潮岸看见白壳人。
你跟它碰上了?”
梦星不答。
西莱凑近一点,鼻尖很不规矩地在他胸前“嗅”了一下,又立刻笑:“闻不出。
你压得住。
可——”他往空中一捏,指腹像捞了一滴看不见的水,又摊开给梦星看,“它在呼吸。”
梦星握紧斗篷的扣子。
西莱不恼,换手从袖里抽出一张薄纸,指尖捻着,像捻一片脆薄的盐花:“今晚灰船屋见。
清单上有你要的那一条。
第一件。
看见红手套,闭嘴,看见嗅圈,憋气。
至于镜——”他往后挑挑下巴,“镜后有人。
灰面罩。”
梦星眼神一沉。
西莱笑里有阴:“别把他认错。
他不是闻你,他是要在你的场上落一针。”
两人说话间,回忆行外秤边起了小小的争执,有人嚷价,有人拍桌。
秤婆不看,只抖了抖铃。
梦星借响分神,穿过人群。
刚站到门槛,袖口被人从侧边一带。
“你昨晚捞到的东西,给我留一份味儿。”
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熟悉的掠夺气。
梦星侧眼。
皮尔。
昨日在落潮岸远远看过一眼的夺忆师,今早换了件更体面的外袍,发上抹了香,眼睛里却还亮着那种长年靠掠活着的人特有的贪。
“滚。”
梦星淡声。
皮尔的笑不动,手里银丝一抖,像无意地在空气里划了个圈,“夜潮归海,规矩懂吧?
偷来的,得交双税。
你不交——我替你交。”
银丝在他袖下像一条细蛇。
梦星不动,手指却己经到了忆钩的杆尾。
那一瞬,空气里像被他的指节敲薄半寸——静从指骨里升起来,与嗅探圈的冷不同,它把所有声先按到更远,再慢慢放回来。
银丝在静里慢了一步。
梦星一拽,杆尾轻轻撞在银丝上,“叮”的一声不响,银丝从皮尔指间滑落,像一条没了骨的蛇。
皮尔眼睛一眯,那一口笑总算露了牙:“咱们会再见的,拾忆人。”
他松手,步子轻快地退进人群,像一滴油滴进水里,不见了。
梦星没追。
他穿过门口的絮声,把令牌压进斗篷内侧,沿内港壁走。
港心的雾比清晨更轻,像被日光捻软。
回忆行对岸的石栏下,三名执事正把一只旧木匣往上提,匣口红漆,边角磨亮。
那是回折镜的匣。
匣过桥时,桥侧梁缝里,有东西极轻极细地动了一下——牵忆线。
梦星脚下一顿。
有人先他一步站到了梁影下。
白壳人。
它站得很首,像一枚***在阴影里的钉。
它抬起手,手掌离牵忆线只有半指的空。
它没有去摸,只在往回收的那一寸里,把指腹转了半圈——像在给自己记一条路:线与梁之间,过一指空。
“别碰。”
蔻拉的声音从桥上方落下来。
她不知何时己经走到桥心,背对着人群,像只是来看风。
白壳人的手停在空里,稳稳落回身侧。
蔻拉的侧脸在雾里偏了一线,看向梦星,像并不是同一件事,却又是同一个动作:“晚上,灰船屋。
带令。
别带‘响’。”
梦星点头。
白壳人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落到内港水面。
那目光空,却像在空里辨色。
梦星忽然想起秤婆的那句“别伸手”,又想起西莱说的“它在呼吸”。
他试探着在心里压低一个念头——别叫。
那团暗紫的节拍顿了一顿,像识得了这个命令,便卧下去,不再尖。
午后,城心的风换了一回向。
梦星回木屋,把一枚浅蓝忆晶放到炉上压“安”,然后把枕内的暗紫碎片拿出来,在没有火的光里看了两息。
它不动。
他知道这就是“它动”的方式。
夕光淡,港口的铃被雾吃了半截。
梦星收拾好了东西,往西侧的灰船屋走。
那是一艘搁浅多年的旧货船,船腹被掏空成环形廊。
门没上锁,门楣下挂着油灯,被风吹得忽明忽暗,影子落在门板上像有细小的字在爬。
他刚站到门槛,一阵极轻的风从背后挤过。
白壳人,无声地站到了他的右侧半步处。
不是同行,是位置。
它的掌心在风里轻轻一张一合,皮下那一团暗紫在灯影里像鱼鳃一样呼吸。
梦星看了它一眼,没有问。
他知道今晚会有很多“嗅镜线”,也知道有人从镜后看他,有人从梁上找缝,有人从门口闻“意”。
他把令牌按在掌心里,掌心的温度从薄金属的边沿散出去。
那枚看不见的小石子在胸口“叮”的一声,很轻。
他踏进门内,白壳人的影无声地落在他右侧。
灰船屋的腹地像一口倒扣的钟,钟里会响的东西太多:秤、价、呼吸、针、嗅……梦星在第一层廊上站住,抬眼。
二层的栏杆边,蔻拉己经在等。
她的手像昨夜一样,按在栏杆上;她的眼像今早一样,冷。
她低声开口:“规矩先讲在前。
见证、嗅、镜、价、门——挨个过。
你若要看第一件,就要先做到一件事——安静。”
梦星“嗯”了一声。
他的心跳慢了一拍。
不是怕,是他在主动把它按低。
白壳人没有心跳,却在同一息里把掌心按在了他的胸口——一个熟悉的动作。
像在记:今晚,他来,是为看——不是为答。
线要挂,人要轻,匣要黑,“锚”要沉。
最重要的是: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