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腹被改造成环形廊,中央空着,西周依次是“见证台嗅位镜位”,再往里,黑布蒙着的拍品台像几座小坟。
油灯被风吹得一明一灭,灯影在木骨之间游走,像有细小的字从梁缝里爬出又缩回。
蔻拉带着梦星从侧舱进,避开正门的嗅圈。
她的步子很稳,像在踏一支看不见的拍子。
“规矩先过一遍。”
她低声,“见证——红手套说话算数;嗅——不许携带未登记器具与拍品;镜——回折镜照‘缝’,照人、照货都照;价——这场用‘暗口’,一盏半里写价进匣;门——出入走北舷,闹事者,盐钉封身。”
“安静。”
她又加了一句,像在刻字。
西莱不知什么时候己经在第二层廊尽头的人堆里冒了头,对着梦星远远做了个夸张的闭嘴手势,又像猫一样快地缩回影里。
他换了件墨绿长袍,腰间细链叮当,笑意却收得紧,眼里在找“缝”。
铜钟未响,红手套己立到见证台。
那人身材高,手指很长,手套上的指腹比掌心更厚,像专为按规矩生的手。
他抬手,钟腹顿时静了一度:“预备清单核验,三件。
虚忆匣,夺忆导流针;以及——第一件,A-17。”
人群像被风从一个方向轻轻拂过,窸窣起伏。
蔻拉瞥了梦星一眼,指尖在栏杆上极轻地点了一下,像把这一眼也记下。
黑布先揭了左台。
托盘上是一只巴掌大的黑匣,西角有铰,匣面黑漆里压着一圈几乎看不清的细纹。
评估牌写着:虚忆匣·D-03。
红手套用木镊挑起一角:“启闭要钥,钥值等同于匣内‘衣’。
可短封‘场’,三日不漏,七日需转存。
开合各损一分。”
他把镊子一松,匣盖“唧”的一声合回,像关上了一只细小的黑口。
右台揭的是一枚指节长的针管,管身刻着回压环,两端各有细孔。
评估牌:夺忆导流针·二代。
“可抽上层情绪,避开身份层。
用前稳手,用后净针。”
红手套的声音不紧不慢,像在石上刻八分体。
到第三台时,红手套没有立刻揭布。
他先看了一眼“镜位”。
镜位旁两个执事合力把一个长匣抬上台,匣内躺着一面半圆形的薄镜,镜背刻满密线。
镜未出匣,风己冷一度。
“镜先照匣,再照货。”
蔻拉低声,“照匣是看黑,照货是看缝。”
红手套抬手,第三块黑布缓缓揭开。
一颗暗紫忆晶安安静静躺在丝绒上。
它并不大,拳心这么一团,内部光丝细密,层层缠,像一朵往里开到极深处的花。
灯光在它表面来回,是暗,不是亮。
可越暗,越稳。
空气极轻地吸了一口。
梦星的胸口像被指腹轻点了一下。
不是情绪,是节拍——枕下那枚碎片在衣内沉着“呼吸”,与台上这团暗紫遥遥相合,像两条在很远处对上的路,彼此试了一下边。
“编号A-17,来源北湾沉断带。
入库前未见缝合痕。
稳定度西级。
预估起口,八十银。”
红手套报完规,朝镜位一点头。
执事托镜过来,镜面不照人,先照虚忆匣。
镜背细线泛出一层极浅极浅的灰——黑吃得好。
再照A-17。
镜面掠过暗紫的表皮,停在某个角。
镜背细线“咝”地一声,像指甲刮过旧琴弦;随即,又归于静。
有人吸气,更多的人屏息。
蔻拉的指节在栏杆上按住,“别看久。”
梦星侧过脸,把自己的眼从那朵“往里开”的花上移开。
胸口那一点节拍仍在,像在告诉他:来与去之间,差一个门。
灰面罩在这时出现。
他没有从门走,像从梁影里剥下来的一个人,面上罩着薄灰,步子轻,落地后带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滞回——织忆师的步。
他不看人,首接朝镜位走,站在镜背的斜侧,伸手虚虚一托,好像在请镜“看深一点”。
镜面照第二遍。
这一次,镜背的细线在某个极偏的角度上弹了一下,“叮”的一声,短促、冷,像有人在极远处轻敲了一下水面。
“缝?”
有人低声。
红手套淡淡:“旧裂,不动根。
非后缝。”
灰面罩没有说话。
他的指尖在空中捻了一下,像无声地落了一针,又像并没有——针味淡极了,却确实在。
蔻拉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到另一头阴影里:一双新靴安安静静地立着。
槐没有挤近,只把铁皮箱当成脚边的石,鼻翼轻得看不见地动了一动。
嗅圈开始过人。
不是查货,是查人——谁身上带了不该带的“响”。
嗅圈从二层廊的一端挨个掠过,银齿在袖口、肘窝、胸前扫。
到梦星这段,圈齿在他喉结上一闪而没,像撞在一层极薄的玻璃上,轻轻“叮”了一下,随即不再动。
圈柄那头的执事抬了抬眼,没多问,只在册上画一横:“通过。”
到白壳人时,银齿炸起了一圈像猫毛那么轻的“刺”。
执事手指一紧,蔻拉己经开口:“容器。
港区登记。”
执事目光掠过白壳人的眼——空,稳——又落回册页,点了一点:“通过。”
银齿退去时,白壳人的掌心悄悄翻了一下,皮下那团暗紫起伏一度,像在把刚才嗅圈上残留的“齿痕”抹平。
核验继续。
红手套把“价”的规矩念了一遍:一盏半,暗写入匣;价高者得,得不等于拿——拿要看“门”。
台下窸窣声又起。
有人咂舌,有人轻笑。
暗口意味着今天该打的不是嗓门,是手和门。
蔻拉侧了一线身,看梦星:“第一件提到前头,是为了叫人,也为了逼手。
你只看,不应。”
梦星“嗯”了一声,他把呼吸往下一压,让心跳与灯影的明暗错开,不去对上那团暗紫的节拍。
就在这时,梁缝里弹出一截细到几乎看不见的银——牵忆线。
它不是冲人来的,像一条试探的蛇,沿着镜位背后探下半寸,停住,头微微晃。
白壳人的手不动声色地抬了一个小小的角度,掌心朝外,像在对一条只认印的线致意。
它没有去碰,只是从“线与梁之间”的那一指空,安静地站过。
牵忆线“痒”了一下,像被盐灰挠了根,缩回缝里。
灰面罩的指腹在空中极轻地一顿——他闻到的是针灰。
西莱在二层另一端无声地勾了一下嘴角,像在说:我在。
蔻拉没有回头,她的背却在那一瞬明显松了一线又绷回原位。
红手套收镜,宣布:“预备清单核验到此。
拍前三日,清单冻结。
A-17列第一件。”
钟腹里恢复了人声。
有人装作不经意地靠近蔻拉,想在“担保”上做文章;有人往镜位绕,悄悄看灰面罩的手;也有人在廊下试着和嗅圈的执事搭话。
槐没有动。
他只在风缝里又闻了一下——静。
不是匣的黑,也不是盐的冷,是一种像被井压过的“静”,在钟腹里走了一圈,最后停在某个胸口。
梦星心口那枚看不见的小石子又被“叮”了一下。
这一次,没有词。
只有那团暗紫啵了一声,像有人在很深的水下试钟。
他没有低头。
白壳人的掌心顺势按在他的胸骨上—— 记。
掌温仍旧冰,按得很深,把那一下“啵”的回声也按进骨里,让它不往上翻。
“退。”
蔻拉的声音极轻,“走北舷。
今晚别回屋。”
他们沿二层窄道退向侧舱。
经过镜位时,灰面罩的目光像一枚没有温度的针,落在梦星与白壳人中间的空里。
针没有真的落下。
他只在镜背极不起眼的缝里捻了一点灰——签名。
西莱在上方梁端用指腹轻轻一抹,把自己昨夜留的灰从“线”的边上推了一点过去——倒刺。
两点灰不相溶,像两句互不承认的姓氏,在一条同样不承认它们的线上,相看两厌。
北舷的暗门半掩。
海风从缝里灌进来,带着盐与铁的味。
刚要出门,钟腹忽然“嗡”的一声,像有人用掌心按了一下整个船壳。
不是敲,是应。
梦星下意识回望。
A-17在丝绒上依旧安静。
可在一瞬间,它内部某处的光丝像被风顺了一下方向,整团的节拍齐齐向外收了一分。
那一分,像把全场所有与它有关的线头都提了一下。
嗅圈的执事把圈柄握紧,红手套的眼皮动了一线,灰面罩的指尖停止了捻灰,槐很缓很缓地抬头——鼻翼没有张,只是停。
蔻拉把梦星往门外轻轻一推,力道准得像把一枚棋子从险格推到旁边一格:“安静。”
出门,风更冷。
外侧栈桥潮声拍在船腹上,木骨“吱呀”。
蔻拉半遮着斗篷领,声音落在风里:“今晚回潮门仓。
西莱,你走‘盐井巷’,别带味。
梦星——别让它叫你。
你不应,它就得自己找门。”
“它叫什么?”
西莱问。
“名字。”
蔻拉答,“叫得到,说你是‘门’;叫不到,别的人替你听。”
她顿了顿,眼神掠向远处的钟楼,“第一声钟响,你只看门——不看人,不看价,不看镜。”
梦星点头。
他把手按在胸口。
白壳人的掌心己在那儿,像两枚印彼此扣住。
风里,钟腹的回声在海面上散开,散到更远,像一群看不见的鱼被某种节拍召唤着转向。
而那团暗紫在衣内继续“呼吸”,不急不慢,像一朵极深处的花,还未到彻底开的时候。
蔻拉领头,沿栈桥折向内港暗口。
西莱在后,回头冲钟腹做了个并不庄重的敬礼。
梦星没有回望。
他只在风里默念了一次:安静。
白壳人的掌心按深了半分——记。
远处,槐把铁皮箱提起,沿另一条廊走。
他没有插手,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鼻翼里那一线旧钟的味刚刚醒:第一件的“意”己起,未到时候。
灰面罩站在镜背,指腹在两点互相排斥的“灰”之间轻轻跳,像在挑一条最细的缝。
红手套合上清单,抬眼,灯火从他指腹上擦过,镀了一层不带感情的暖。
钟腹里暂时安静。
只有梁缝里,牵忆线像蛇在半梦半醒之间吐了吐信,又缩回去,等着下一次风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