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三年前卸下镖旗,避居后方,根子上就是厌倦了长途押镖的血雨腥风——江湖险恶,劫道的悍匪、夺宝的奇人,哪一路都能剥掉几层皮!
更要命的,是那自幼便缠着他的隐疾——他畏高。
平地走马尚可,一旦需要攀缘峭壁栈道,或是乘坐行于急流险滩的渡江快船(船行若快,船头上下颠簸离水面数丈,他总觉得下一秒便要倾覆),便会心慌气短、手脚冰凉如坠冰窖。
这两年的安稳,正是他刻意求来的避风港。
万没料到,总镖头一番醉意汹汹的话,竟将他硬生生推回了风口浪尖。
酒醉吐狂言,亦是千斤重诺。
翌日天刚擦亮,消息己在镖师间炸开了锅:内勤的沈砚,被总镖头钦点为“总领”,执掌两条南北要命镖路!
月俸立时翻涨三成,腰间那枚象征身份的腰牌也换了新的楠木质地,正中两个阳刻篆字“总领”,光华隐现。
可那间堆满旧镖旗、弥漫着松香和铁锈气息的耳房,那张他曾埋首棋谱的小案,那无数琢磨机括的静谧时光,却己与他隔了一道无形的天堑。
第一趟押“丝绸镖”南下禹城,沈砚几乎是怀着赴死的心情踏上征程。
镖队雇的是岭南脚力雄健的快马,日行二百里急如星火。
梅岭那段开凿于绝壁之上的古栈道,终是避无可避。
木栈年久,踏上去嘎吱***,身下便是翻滚不休的苍茫云海,深不见底。
沈砚死死攥着马鞍鞯带,指节捏得发白,目光死死锁在身前老镖师油腻的后颈上,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锚点,根本不敢朝旁侧瞥去哪怕半分。
同行的一位须发斑白、满脸刀疤的老镖师见他这副模样,咧嘴笑得露出缺牙的洞:“哟呵!
沈总领,您这架势……咋了?
听说当年你在断龙崖被人堵上,您带着货连人带马从十几丈高的悬崖上跳进潭里都面不改色,如今走个平平稳稳的栈道,反倒打哆嗦了?”
沈砚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年少时血气贲张,生死搏命只当寻常,哪知岁月蹉跎,豪气渐消,这潜藏的畏高病灶,竟愈发如附骨之疽。
每每途中驿站歇脚,热水入口,沈砚的目光便会不自觉地飘向北方的天际。
望湖巷尽头那座飞檐翘角的小院,还住着吗?
那位月白劲装的苏姑娘,是否依旧每日踏着晨昏,背着那镶银的乌木剑匣匆匆来去?
他甚至会有瞬间荒谬的幻想:若这趟押镖的大货船,恰好与碧波阁出门办事的弟子们同路呢?
是否还能见到那个身影?
相逢又该如何言语?
是淡然道一声“苏姑娘,别来无恙”?
还是干脆错开目光,装作陌路?
这份遐思里,藏着多少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期盼。
然而江湖如洪流,裹挟着他身不由己。
南来北往,马蹄印踏遍临安的驿站、燕京的客栈、金陵的码头……却再没有一次,踏上望湖巷那熟悉的青石板台阶。
有时在渡口枯等夜泊的客船,凝视水中倒影的流云聚散,恍惚间鼻端仿佛又萦绕起那夜她衣襟间清冷的松烟香气;有时孤立于盘山栈道,听山风掠过千仞峭壁的呜咽嘶鸣,耳畔又似响起她醉意朦胧时失魂落魄的低喃“师父……剑……没找到……”只是浮光掠影的思念,终究敌不过悬在头顶的鞭子与催命的镖铃。
禹城的珍贵丝绸必须在梅雨潮气毁损前送到,燕京皇城根下几家大药铺子救命的药材更是万万误不得工期。
他像一个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的陀螺,在临安-禹城、燕京-金陵的死亡三角中疯狂旋转。
望湖巷青石阶缝里的青苔,飞檐院竹影婆娑中的幽静,连同那月白身影留下的惊鸿一瞥,都在日复一日的扬鞭疾驰中,被江湖路上漫天飞扬的砂石尘土,一点点无情地覆盖、湮没,只剩下一团模糊的光影残像。
唯有在深夜独处,身处异乡陌生的客栈,对着昏黄如豆的油灯整理那似乎永无止境的镖单时,沈砚才会从怀中极其珍重地摸出一物——正是那夜在耳房里精心打磨、最终未能送出的“流星镖”。
冰凉的三棱精钢贴合着掌心,指尖轻轻拨动那微不可察的机廓。
他看着那精密咬合的构件在灯下泛着幽微寒光,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了那方小小的后院耳房,忆起那里弥漫的旧旗尘土味和松香,忆起窗棂外流泻如水、温柔包裹着他的望湖巷的月光。
那段不用日夜兼程、提心吊胆,不用悬着性命与绝壁深渊相对视的日子,那看似寡淡却浸透了安稳与自由的时光……终究是,回不去了。
斗转星移,倏忽间竟己半年有余……长风镖局镖局庆功的喧嚣,染红了临安城最大的酒楼“聚贤楼”。
一个月前那趟险象环生的“雪貂皮镖”,于千里之外的漠北遭遇黑风寨悍匪劫杀。
沈砚临危不乱,率队在野狼谷布下失传己久的“七星连环阵”,不仅寸镖未失,更是生擒了寨首黑面狼王。
此事震动江湖,沸沸扬扬传了半月有余。
总镖头杨万山大喜过望,豪掷千金包下聚贤楼整整一层,除了镖局全体,还请来临安城里有头有脸的江湖朋友——百草堂的掌舵者、过江龙帮走南闯北的漕运汉子,乃至几位在此地挂单的青城、武当的游方弟子。
沈砚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玄色劲装,腰间罕见地系了块墨玉佩。
说是上品和田墨玉,其实是他前日特意在望湖巷尾那家小玉器铺,对着本真假图谱比划了半宿挑中的高仿。
他素来不喜这类喧闹应酬,可“总领”的身份如同枷锁,总镖头那句“务必到场”更是军令如山。
揣着怀中那枚温润了一路的、曾想送给苏凝却始终未能送出的改良版“流星镖”,他脚步沉沉,终究还是踏入了那灯火辉煌,酒气与脂粉气混杂的漩涡中心。
甫一入宴厅,喧嚣热浪扑面而来。
沈砚不动声色地找了个靠近梁柱的角落,身影几乎要融入那雕花的阴影里。
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场中,却在触及窗边那个身影时瞬间凝滞——月白色的衣袂,清雅如霜雪初霁,不正是苏凝?
她正与几位同属碧波阁的师兄弟低声交谈,侧脸映着摇曳的烛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半掩在袖中的素色玉佩,神情专注而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