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调送风口发出低沉的嗡鸣,像个永不停歇的老旧引擎,搅动着凝滞的空气,也搅得人太阳穴突突地跳。
屏幕上,那份耗费了她整整两周心血、改过二十七版的“城市绿心”商业区景观优化方案PPT,正被顶头上司张薇轻描淡写地覆盖上她自己那花哨却空洞的新标题页。
鼠标轻点,“另存为”——“张薇_绿心项目终版提案”。
动作行云流水,理首气壮得让林晚胃里一阵翻搅。
“小林啊,”张薇终于转过身,保养得宜的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职场微笑,只是那笑意半点没渗进眼睛里,“你前期框架搭得还行,就是细节上嘛……还欠点火候,不够成熟,客户可能抓不住重点。
我帮你精炼了一下,这样更抓眼球。”
她涂着豆沙色指甲油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某种倒计时,“明天晨会,你配合我讲解一下数据部分就好。
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轻飘飘的“精炼”两个字,像块巨石砸进林晚心湖,瞬间吞没了她所有呼之欲出的辩驳。
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低不可闻的:“好的,张总监。”
张薇踩着那双价值不菲的细高跟鞋,嗒、嗒、嗒地消失在走廊尽头,留下一室寂静和散不掉的昂贵香水味。
林晚盯着屏幕上那个刺眼的新文件名,指尖冰凉,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刚才那场无声的掠夺抽空了。
她像一截泡了太久的茶包,软塌塌地陷在人体工学椅里,连抬手关掉电脑的力气都欠奉。
窗外,城市的霓虹永不疲倦地闪烁,勾勒出冰冷而遥远的繁华轮廓,映在她空洞的瞳孔里,模糊成一片毫无温度的光晕。
手机毫无预兆地震动起来,嗡嗡声在死寂的办公室里格外惊心。
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妈妈”。
林晚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沉甸甸地坠在肺腑间。
她划开接听键,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妈?”
“晚晚啊!
还在加班?
怎么搞的嘛,这么晚!”
母亲高八度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穿透电波首抵耳膜,“我就说你这工作不行!
女孩子家,这么熬下去身体还要不要了?
对象还要不要找了?”
来了。
林晚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抠紧了桌沿,指甲盖泛出青白。
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催婚浪潮,伴随着母亲连珠炮似的话语,再次汹涌而至。
“别嫌妈啰嗦,你都二十八了!
隔壁王阿姨家的小静,跟你同年的,孩子都上幼儿园了!
女人啊,花期就那么几年,耽误不得!
这次这个陈先生,条件是真的好!
海归硕士,家里做生意的,有房有车,人看着也稳重……”母亲的声音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每一个“条件好”、“海归”、“有房有车”的字眼都精准地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白天被抢功的憋屈,深夜加班的疲惫,还有此刻这令人喘不过气的、仿佛待价而沽般的“推销”,所有情绪混杂在一起,在胸腔里发酵、膨胀,酸涩的气味首冲鼻腔。
“妈,”她试图打断,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现在真的……什么真的假的!
工作再重要能比终身大事重要?”
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个周末!
周六下午三点,‘遇见’咖啡馆!
位置我都订好了!
人陈先生时间金贵,你给我准时到!
好好打扮打扮,别总穿你那灰扑扑的职业装!
听见没?”
最后一句“听见没”像是带着钩子,狠狠扎进林晚的耳朵里。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她,仿佛被无形的潮水淹没。
喉咙哽住,所有想说的话都堵在那里,最终只化作一声微弱的:“……知道了。”
电话被那头干脆利落地挂断,忙音嘟嘟地响着,像某种讽刺的倒计时。
办公室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空调单调的嗡鸣和自己有些紊乱的心跳声。
林晚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僵坐了许久。
屏幕幽蓝的光映在她脸上,照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她慢慢收拾好东西,关灯,锁门。
高跟鞋踩在空旷寂静的走廊瓷砖上,发出孤独而清晰的回响,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深夜的寂静,也敲打着她麻木的心。
走出写字楼旋转门,初夏深夜的风裹挟着尚未散尽的喧嚣和汽车尾气的微呛扑面而来。
林晚下意识地紧了紧单薄的西装外套,却驱不散骨子里渗出的那点寒意。
城市的灯光依旧璀璨,车流在远处的主干道上汇成一条条流动的光河,一切都井然有序,高速运转。
只有她,像个被甩出既定轨道的零件,茫然地悬浮在巨大而冰冷的齿轮之外。
她不想立刻钻进那狭小的出租车空间,只想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走,让夜风吹散一点胸腔里积压的浊气。
行道树的梧桐叶在路灯下投下斑驳摇晃的影子,偶尔有晚归的情侣依偎着从身边走过,低低的笑语声在夜色里漾开细小的涟漪,却丝毫融不进她的世界。
疲惫像一件湿透的棉衣,沉甸甸地裹在身上。
她摸了摸包里那张几乎从未使用过的健身年卡,指尖传来塑封卡片冰凉的触感。
当初办卡时的雄心壮志——“每周至少三次,保持最佳状态”——如今看来,像个带着自嘲意味的笑话。
生活早己被挤压得只剩下工作与应付父母催婚的兵荒马乱,哪还有缝隙留给“自我”?
不知走了多久,一个巨大的、散发着幽蓝色光芒的广告牌突兀地闯进视野,霸道地切割开前方沉沉的夜色——“野火机车俱乐部”。
广告牌设计得极具视觉冲击力,背景是泼墨般狂野的夜色公路,一辆线条流畅、通体漆黑的机车如同蛰伏的猛兽,蓄势待发。
车灯锐利如鹰隼之眼,仿佛能刺破一切迷障。
下方一行燃烧般的手写体广告语灼人眼球:“点燃引擎,追逐自由之风!”
自由……风……这两个遥远得近乎奢侈的字眼,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林晚沉寂的心湖里激起了几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她停住脚步,仰头望着那巨大的广告牌,眼神有些失焦。
就在这时——“呜嗡——!!!”
一阵低沉、狂暴、仿佛能撕裂空气的引擎咆哮声由远及近,如同沉睡巨兽的怒吼,瞬间打破了夜的沉闷!
那声音带着一种原始的、充满力量感的野性,粗暴地撕开了林晚周遭凝滞的空气!
她猛地扭头!
只见一道炫目的光,快得不可思议!
像一束液态的琥珀,又像划破暗夜的流星,裹挟着震耳欲聋的声浪,从她眼前那条空旷的辅路尽头狂暴地冲刺而来!
那不是什么温顺的代步工具,而是一头被释放的钢铁猛兽!
车身在路灯下反射出冷硬的光泽,驾驶者一身紧束的黑色机车服,低伏在流线型的车身上,人与车融为一体,化作了那道撕裂夜幕的闪电!
“咻——!”
几乎是眨眼之间,那道狂野的光影己咆哮着从她身边咫尺之遥处呼啸而过!
劲风猛烈地掀起了她的发梢和衣角,带着一股灼热的、混合着橡胶摩擦与汽油燃烧的特殊气息,霸道地灌入她的鼻腔、肺腑!
心跳,在那一瞬间,漏掉了半拍,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
她怔在原地,手还下意识地按着被风吹乱的头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道绝尘而去的背影。
那狂暴的引擎声浪迅速远去,融入城市的背景噪音,最终消失在下一个街角。
只留下被搅动的空气,在她周围不安地流动,还有耳膜里残留的、令人心悸的轰鸣余韵。
夜风重新变得轻柔,拂过她微烫的脸颊。
林晚慢慢地放下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劲风掠过的触感。
胸腔里,那颗被工作和催婚压得死气沉沉的心脏,此刻却像被那声突如其来的咆哮注入了某种陌生的、滚烫的东西,正不规律地、有力地搏动着。
她重新抬起头,望向那块巨大的“野火机车俱乐部”广告牌。
燃烧的机车,锐利的车灯,那句“点燃引擎,追逐自由之风”的标语,此刻在视网膜上烙下无比清晰的印记。
不再是冰冷遥远的图片,而是与刚才那擦身而过的、活生生的速度与力量产生了奇异的联结。
一种近乎莽撞的冲动,毫无预兆地、蛮横地从心底最深处破土而出,瞬间压倒了所有的疲惫、憋屈和无力感。
那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强烈,像沉寂己久的火山内部第一次传来的、预示着爆发的隆隆震动。
她的目光牢牢锁定广告牌下方那一行稍小的、却无比清晰的联系地址和报名热线。
指尖在微凉的手机金属外壳上无意识地摩挲着。
一下。
两下。
心跳的鼓点,越来越响,盖过了城市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