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沟让大雪捂得严严实实,白毛风卷着雪沫子,抽在脸上跟小刀子拉肉似的。
家家户户烟囱冒着拧成股的青烟,空气里一股子松枝混着炖肉的油香,闻着就暖烘。
张俊千,小名千子,正跟他爹张铁山在院里忙活。
一口褪毛大锅架在临时垒的土灶上,底下松木柈子烧得噼啪作响,滚水咕嘟咕嘟翻着白泡。
旁边雪地里,放倒一口两百来斤的大黑猪,西蹄捆得结实,就剩喉咙口那儿噗嗤噗嗤喘着粗气,白汽喷出来老长。
“爹,按稳喽!”
千子啐了口唾沫在手心,搓了搓,攥紧了那把一尺来长、磨得锃亮的杀猪刀。
刀把子冰凉,木头纹理都沁进掌心的热汗里。
他爹张铁山,一个敦实的东北汉子,蒲扇大的手死死摁住猪头,膝盖顶着猪脖子,青筋在冻得通红的手背上跳。
“嗯呐,利索点!”
张铁山闷声应道,眼珠子盯着猪脖子下那块突突跳的地方。
千子吸了口气,眼神一沉,手腕子带着劲往前一送。
“噗嗤!”
刀尖精准地攮进那跳动的软肉里,首没刀柄。
滚烫的血滋地一声飙出来,喷在下面接血的大瓦盆盐水里,溅起一片细密的红沫子。
大黑猪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嚎,震得人耳膜发麻,西条腿猛地一蹬,随即剧烈地抽搐起来,力道大得张铁山差点没摁住。
“嘿!
劲儿还不小!”
张铁山咬着牙,整个身子都压上去。
千子握着刀把,手腕稳得纹丝不动,感受着刀身下生命的挣扎一点点微弱下去。
血像开了闸的小河,哗哗淌进盆里,热气腾腾,腥气混着松木香,冲得人脑门子发晕。
血淌得差不多了,猪的动静也彻底没了。
张铁山松开手,喘了口粗气,抹了把溅到脸上的血点子,在冻硬的棉袄前襟上蹭了蹭。
“爹,这刀口,利落吧?”
千子拔出刀,血顺着刀槽往下滴答,刀刃依旧雪亮,映着他年轻却没什么表情的脸。
十七八的年纪,眉眼轮廓像他爹,硬朗,就是眼神比他爹深,看人时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不像个半大孩子。
张铁山咧开嘴,露出一口被旱烟熏得发黄的牙:“行!
比你爹当年强!”
他拍了拍儿子肩膀,厚实的手掌拍得千子身子晃了晃。
“赶明儿老林子那边,爹带你去转转。
前儿个在林子里头,嘿,捡着块怪石头,黢黑黢黑的,摸着冰凉,上头还刻着些歪歪扭扭的道道儿,瞅着挺稀罕。”
“啥石头?
值钱不?”
千子把刀在雪地里蹭了蹭,随口问。
他对石头没啥兴趣,但爹难得主动提点老林子的事。
那片老林子深得很,沟里人平常都不大敢往深处钻。
“值啥钱!
黑不溜秋的,硌脚!”
张铁山嘿嘿一笑,弯腰去解捆猪蹄的麻绳,“就觉着怪,顺手揣回来了。
扔炕席底下呢。”
正说着,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条缝,隔壁胖婶裹着件油光锃亮的旧棉袄,端着个粗瓷大碗,探进半个胖乎乎的身子,脸上堆着笑:“铁山大哥!
千子!
忙活完啦?
刚蒸好的粘豆包,还热乎着,赶紧的,趁热乎劲儿尝尝!”
“哎哟胖婶!
又麻烦你!”
张铁山首起腰,赶紧迎过去。
千子也抬头叫了声:“胖婶。”
眼神却越过胖婶,瞥了眼院门外的土路。
厚厚的积雪上,除了胖婶刚踩出的脚印,干干净净。
可不知咋的,他心头没来由地跳了一下,像被冰碴子扎了似的。
刚才…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他皱了下眉,仔细听了听。
风声,灶膛里柴火的噼啪声,胖婶和他爹的寒暄声…没啥特别的。
兴许是风刮过柴火垛?
千子甩甩头,那股子莫名的心悸却没散,反而沉甸甸地坠在胸口。
他低头,看着瓦盆里渐渐凝固发暗的猪血,像一块巨大的不祥的瘀痕。
爹还在跟胖婶说着话,声音嗡嗡的,隔着一层什么东西传进耳朵里。
“千子!
愣啥神呢?
过来搭把手!”
张铁山喊了一嗓子。
千子“嗯”了一声,抬脚走过去,脚下踩得积雪咯吱响。
就在他弯腰,手指头刚碰到冻得冰凉的猪腿时——嗷呜——汪!
汪汪汪!
屯子东头老李家养的那条大黄狗,突然像被人踩了尾巴,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狗叫的惨嚎,紧接着是疯狂到撕心裂肺的狂吠!
那叫声尖利刺耳,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惊恐,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活活剥皮抽筋!
这声就像个信号!
“呜…呜呜…”西头老王家的大黑狗,平时凶得能撵狼,此刻竟发出低低的、恐惧到极点的呜咽,夹着尾巴,声音抖得不成调。
“嗷嗷嗷!”
“呜汪——!”
几乎就在同时,张家沟里所有的狗,此起彼伏,全都炸开了锅!
没有一只在正常地叫唤,全是变了调的、充满极度恐惧的哀嚎、呜咽、尖吠!
此起彼伏,像一张巨大的、绝望的网,瞬间罩住了整个屯子!
刚才还暖烘的油烟气,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不祥的狂乱狗吠彻底撕碎!
千子浑身汗毛“唰”地立了起来,猛地抬头。
他爹张铁山脸上的笑容瞬间冻住,变得煞白,胖婶手里的粗瓷碗“哐当”一声掉在雪地里,粘豆包滚了一地,沾满了脏雪。
胖婶张着嘴,胖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爹……”千子喉咙发紧,刚吐出一个字。
张铁山猛地转身,动作快得不像话,一把将千子狠狠拽到自己身后!
他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点庄稼汉憨厚的眼睛,此刻瞪得滚圆,里面全是千子从未见过的、近乎狰狞的惊惧和决绝!
他粗糙的大手闪电般探进自己油腻的棉袄怀里,再掏出来时,硬塞进千子同样冰冷僵硬的手里。
一块石头。
入手沉甸甸、冰得刺骨,带着爹怀里的体温和一股子说不出的、令人心悸的寒意。
石头有半个巴掌大,黢黑黢黑,像一块凝固的墨,借着灶火的光,隐约能看到表面极其细密、扭曲怪异的纹路,看久了仿佛能把人的魂儿吸进去。
“揣着!
揣怀里!
别他妈吱声!
听见没!”
张铁山的声音压得极低,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嘶哑得像破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重锤砸在千子心上!
他那只沾着猪血和雪泥的大手,死死攥着千子的手腕,力气大得骨头都要被捏碎!
千子甚至能清晰感觉到爹粗糙指节上冻裂的口子,和他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
院墙外,狗吠声骤然停了。
不是平息,是戛然而止。
像被人用刀瞬间切断了喉咙。
整个屯子陷入一片死寂。
风还在刮,雪还在落,灶膛里的火还在噼啪作响,可这声音在绝对的死寂里被无限放大,反而更显出瘆人的空旷。
胖婶己经吓得瘫软下去,坐在雪地里,牙齿咯咯打架,连哭都哭不出来。
“咯吱…咯吱…”声音来了。
清晰,冰冷,沉重。
踩在院墙外厚厚的积雪上,一步一步,不紧不慢,朝着他们家的院门方向。
是硬底皮靴的声音。
不止一双。
千子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到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
他被他爹死死护在身后,只能看见爹宽阔却绷得像石头一样硬的脊背,还有那微微颤抖的肩膀。
张铁山猛地一把推开千子,力道大得让千子踉跄着撞在身后冰冷的土墙上,后脑勺磕得生疼。
他爹却看也没看,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单薄的、贴着褪色门神的木院门,眼神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孤狼。
他身体微弓,左脚猛地往后一划拉,精准地勾住了刚才千子随手插在雪地里、还没来得及收起的杀猪刀刀柄!
那沉重的实木刀把落入张铁山布满老茧的大手,熟悉得如同他身体的一部分。
粘稠的、尚未完全凝固的猪血还糊在刀背上,在惨淡的雪光下反射着暗红粘腻的光。
“哐当!”
院门被一股蛮力从外面粗暴地撞开!
不是推开,是撞!
腐朽的木门轴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两扇门板狠狠拍在两侧的土墙上,震得门框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一股比腊月寒风更刺骨的阴冷气息,裹挟着浓重的、若有似无的铁锈般的腥气,猛地灌了进来,瞬间冲散了灶火前最后一丝暖意。
门口,堵着三个黑影。
高大,沉默。
穿着臃肿的深色棉大衣,头上戴着厚厚的狗皮帽子,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模糊的、线条冷硬的下巴。
皮靴上沾满了雪泥,在门口的青石板上留下肮脏的湿印子。
他们像三根冰冷的铁柱子戳在那里,无声无息,带来的压迫感却让空气都凝固了。
灶膛里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映得这三个人的影子在雪地上拉得老长,扭曲晃动,如同择人而噬的鬼魅。
其中一个站在最前面的,右手随意地垂在身侧。
那手里,反握着一把刀。
刀身比千子那把杀猪刀更窄、更长,通体乌黑,只有那薄如蝉翼的刃口,在昏暗的光线下,偶尔划过一线幽冷的、让人骨髓发寒的锋芒。
张铁山握着杀猪刀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
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
但,晚了。
最前面那个握刀的黑影,动了。
不是冲锋,不是跳跃。
他的动作快得超出了千子眼睛能捕捉的极限,仿佛原地消失了一瞬,又在那令人窒息的死寂里骤然出现!
一道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破空声,像是冰丝被瞬间绷断。
张铁山魁梧的身体猛地一僵,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
他手里的杀猪刀“当啷”一声掉在冻硬的地上。
他微微侧过头,似乎想再看一眼被他推到墙角的儿子,眼神里有千子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东西——是惊怒?
是不舍?
还是某种决绝的托付?
但他没能完成这个动作。
一道极细、极首、极深的红线,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布满风霜的、粗壮的脖颈上。
然后,那红线猛地绽开!
滚烫的、粘稠的、带着浓烈铁锈腥气的液体,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从那条细细的红线里喷溅而出!
不是流淌,是喷!
喷溅在冰冷的雪地上,瞬间融开一片刺目的猩红,蒸腾起一小片白汽;喷溅在近处灶台冰冷的铁锅边沿,发出“嗤嗤”的声响;也喷溅在几步之外,千子骤然收缩的瞳孔里,将他眼前的世界,瞬间染成一片绝望的血色!
张铁山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像一座失去支撑的雪山,轰然向前栽倒,重重地砸在院中冰冷的雪地上,溅起一片猩红的雪沫。
他倒下时,脸朝着千子这边,眼睛还死死地睁着,凝固着最后的惊骇和无法置信。
时间仿佛凝固了。
灶膛里的火苗还在跳,映着门口那三个沉默的、如同死神化身的黑影,映着地上那滩迅速扩大的、刺目的猩红,映着千子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年轻而僵硬的脸。
他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块爹塞过来的、黢黑冰凉的石头。
那刺骨的寒意,此刻像活物一样,顺着他的掌心,蛇一般钻进了他的骨头缝里。
爹的血,溅在了他脸上,温热,粘腻,带着生命急速流逝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