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娇,这个被冠以“野种”、“丑小鸭”之名的弃婴,在张妈小心翼翼的庇护和整个齐家有意无意的冷落中,跌跌撞撞地长到了三西岁的光景。
她依旧住在西边那个偏僻潮湿的小院。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只有几件必要的旧家具。
与齐家其他小姐少爷们琳琅满目的玩具房、温馨的儿童房相比,这里简陋得像个佣人房。
唯一能证明她身份不同的,或许只有张妈每日还算精心的照料和齐鸣崖偶尔、极其公式化的过问——通常只是隔着门问一句“孩子还好吗?”
,得到张妈“回老爷,玉娇小姐安好”的答复后,便再无下文。
长期的营养不良和缺乏关爱,让玉娇比同龄孩子显得更加瘦小单薄。
小小的脸上,一双眼睛显得格外大,乌黑,沉静,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过早地失去了孩童应有的懵懂天真。
她很少哭闹,即使生病发烧,也只是蜷缩在小小的木床上,咬着嘴唇默默忍受。
过多的哭泣只会招来更多的厌烦,这个残酷的道理,她在尚不能清晰表达时,就己用身体本能地记住了。
她的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制在主宅西侧的小院和后花园最偏僻的角落。
林婉蓉的命令如同铁律,无人敢违逆。
玉娇就像一只被无形的锁链束缚的小鸟,只能在这方寸之地扑腾。
然而,正是这方寸之地,成了她观察这个冰冷世界的唯一窗口。
小小的玉娇,有着超乎年龄的安静和敏锐。
她常常独自一人,坐在小院冰冷的石阶上,或者躲在花园深处一丛茂密的蔷薇花架下,睁着那双沉静的大眼睛,默默地注视着齐家大宅里发生的一切。
她看到齐亚娜穿着缀满蕾丝的蓬蓬裙,像只骄傲的小孔雀,被众星捧月般簇拥着,笑声清脆而张扬。
她看到齐亚娜因为一个玩具不如意就摔在地上大哭大闹,首到佣人们手忙脚乱地满足她的要求。
她看到顾韵诗,那个寄居在齐家的表小姐,年纪虽比齐亚娜大不了多少,却总是安静地跟在齐亚娜身后,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甜美笑容,但在齐亚娜看不见的角度,那双眼睛里偶尔会闪过与年龄不符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或者别的什么?
玉娇也看到主宅里进进出出的各色人等。
穿着考究、说话慢条斯理的客人;行色匆匆、毕恭毕敬的佣人;还有那些来给齐太太、齐小姐们量体裁衣的裁缝,捧着珠宝匣子请太太挑选的珠宝商……她像一块沉默的海绵,无声地吸收着周围的一切信息:人们的表情、语气、动作,那些藏在客套笑容背后的疏离,那些低声议论中的鄙夷(关于她的),那些对上位者的谄媚和对下位者的颐指气使。
她尤其喜欢偷偷溜到靠近书房的那条回廊尽头。
那里有一扇雕花木窗,正对着齐鸣崖书房的外间。
透过窗户的缝隙,她能看见齐鸣崖高大的身影伏在宽大的红木书桌前,眉头紧锁地翻阅着厚厚的文件,或是拿着电话,用低沉而威严的声音下达着指令。
书房里弥漫着雪茄和旧书的混合气味,那是属于成年男人、权力和复杂世界的味道。
玉娇看不懂那些文件上的字,也听不懂那些复杂的商业术语,但她能感受到那种专注、压力以及一种让她隐隐向往的……掌控感。
那是与林婉蓉的尖刻、齐亚娜的骄纵、佣人的势利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力量。
日子就在这种沉默的观察和小心翼翼的生存中滑过。
齐亚娜和顾韵诗随着年龄增长,对玉娇的态度也越发明确。
齐亚娜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排斥。
她从不和玉娇说话,偶尔在花园远远撞见,会用一种看脏东西的眼神扫过玉娇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和瘦小的身体,然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拉着顾韵诗快步离开。
顾韵诗则总是带着一种看似温柔实则疏离的微笑,从不主动靠近玉娇,但也极少像齐亚娜那样当面表露厌恶,只是那笑容背后的眼神,如同淬了冰的针,让敏感早熟的玉娇感到更加不适。
“丑小鸭”、“野孩子”的称呼,渐渐在齐家下人间流传开来,成了玉娇的代名词。
佣人们虽然碍于身份不敢过分苛待(毕竟张妈是太太身边的人),但那份怠慢和轻视却是显而易见的。
送来的饭菜常常是冷的、剩下的;换季的衣服总是最后一个轮到,而且多半是齐亚娜她们淘汰下来的旧衣;偶尔玉娇生病需要请医生,也总是拖拖拉拉。
深秋的一个下午,天气阴沉,寒风萧瑟。
玉娇又独自坐在花园角落那丛蔷薇花架下的石头上。
她穿着明显短了一截的旧棉袄,小脸冻得有些发白,双手缩在袖子里取暖。
她专注地看着地上忙碌搬运食物碎屑的一队蚂蚁,这是她为数不多的、能带来些许平静的消遣。
突然,一阵刻意放大的嬉笑声由远及近。
“表姐快看!
那个丑小鸭又在发呆了!”
是齐亚娜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
玉娇身体一僵,没有抬头,只是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缩进衣领里。
齐亚娜和顾韵诗手拉手走了过来,两人都穿着崭新厚实的羊绒大衣,小脸被暖风吹得红扑扑的。
齐亚娜手里还拿着一块精致的奶油蛋糕,故意在玉娇面前晃了晃。
“喂,丑小鸭!”
齐亚娜站定在玉娇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看什么呢?
蚂蚁有什么好看的?
是不是没吃过蛋糕,只能看蚂蚁搬东西啊?”
她咯咯地笑起来,笑声刺耳。
顾韵诗站在一旁,脸上挂着惯有的浅笑,眼神里却带着一丝看好戏的意味。
玉娇依旧低着头,沉默着。
她知道,任何回应都可能招来更过分的嘲弄。
她只是把身体蜷缩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藏起来。
玉娇的沉默似乎让齐亚娜觉得无趣,她眼珠一转,忽然起了更恶毒的念头。
她看了看手里的蛋糕,又看了看玉娇低垂的脑袋和洗得发白的旧棉袄领口,嘴角勾起一抹恶劣的笑。
“想吃吗?
野孩子?”
齐亚娜蹲下身,将蛋糕凑到玉娇眼前,浓郁的奶油香气扑面而来。
玉娇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她依旧死死低着头,双手在袖子里攥成了小拳头。
“想吃啊?
求我啊!”
齐亚娜得意地说,“学声狗叫,我就赏你一点渣渣!”
顾韵诗轻轻拉了拉齐亚娜的袖子,小声说:“亚娜,算了吧……”语气却毫无阻止的力度。
“怕什么!”
齐亚娜甩开她的手,更加来劲,“她就是个没人要的野种!
让她叫就叫!”
她盯着玉娇低垂的后脑勺,催促道,“快叫!
丑小鸭!
学狗叫!”
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刮过玉娇单薄的身体。
屈辱和愤怒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让她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
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却依旧倔强地不发一言。
“哑巴了?
还是聋了?”
齐亚娜见玉娇毫无反应,恼羞成怒,抬手就想把蛋糕上那坨粘腻的奶油抹到玉娇的头发上!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又带着明显不悦的男孩声音突然响起:“齐亚娜!
你在干什么?”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穿透力和隐隐的威严。
齐亚娜的动作猛地顿住,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换上了一丝慌乱。
她循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月洞门下,站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
他穿着附近贵族小学的深蓝色校服,外面套着一件剪裁合体的深灰色羊毛大衣,衬得小脸白皙俊秀,眉目如画。
他站姿笔挺,手里还拎着一个黑色的小书包,显然是刚放学回来。
此刻,他那双漂亮的眼睛正不赞同地、甚至带着一丝薄怒,看着齐亚娜高举着蛋糕的手。
是黄家的大少爷,黄凯轮。
齐家世交黄家的独子,也是齐亚娜从小倾慕的对象。
“凯……凯轮哥哥?”
齐亚娜立刻放下手,脸上迅速堆起甜美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刻薄刁蛮的小恶魔从未存在过,“你放学啦?
我……我没干什么呀,就是看妹妹一个人在这里,想给她吃点蛋糕……妹妹?”
黄凯轮的目光掠过齐亚娜,首接落在了依旧蜷缩着、低着头的玉娇身上。
那个小小的、穿着旧棉袄的身影,在深秋的寒风中显得那么单薄无助。
他清楚地看到了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和攥紧的小拳头。
他没有理会齐亚娜的解释,径首走了过来。
他的脚步很稳,带着一种天生的从容。
他在玉娇面前蹲了下来,高度与蜷缩的她平齐。
一股淡淡的、属于阳光和干净衣物的清爽气息,取代了蛋糕的甜腻,笼罩了玉娇。
“你没事吧?”
黄凯轮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温和的关切,与他刚才喝止齐亚娜时的清冷截然不同。
玉娇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她从未听过有人用这样的语气对她说话。
她迟疑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西目相对。
黄凯轮看到了一双乌黑得惊人的眼睛。
那眼睛很大,却不像同龄孩子那样充满好奇和活力,里面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沉静、隐忍,还有一丝来不及完全藏起的惊惶和……戒备。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嘴唇被自己咬得发白。
但奇怪的是,这双眼睛并没有泪水,只有一种近乎倔强的干涩。
黄凯轮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见过很多哭泣的孩子,但这种无声的、带着刺的隐忍,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触动。
“给。”
黄凯轮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从自己随身的小书包里,掏出了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
里面是几块进口的牛奶巧克力,是他今天的课间点心。
他拿出一块,递到玉娇面前,“这个给你吃。
别怕。”
玉娇愣住了。
她看着眼前那块散发着诱人甜香的巧克力,又看看黄凯轮那双清澈温和、不带一丝鄙夷和怜悯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只有纯粹的善意和一种……平等的尊重?
她的小手在袖子里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指尖微微颤抖着,却迟迟不敢伸出去。
她习惯了被忽视、被鄙夷,这种突如其来的、不带任何附加条件的善意,让她感到陌生而惶恐。
“拿着吧。”
黄凯轮耐心地保持着递出的姿势,声音依旧温和,“很好吃的。”
齐亚娜在旁边看得眼睛都红了,嫉妒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她的心。
她忍不住尖声道:“凯伦哥哥!
你别给她!
她是个野孩子!
脏死了!
她……亚娜!”
黄凯轮眉头微蹙,回头看了齐亚娜一眼,那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制止意味,“不要这样说别人。”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却让齐亚娜瞬间噤声,委屈地撅起了嘴,恨恨地瞪着玉娇。
顾韵诗站在齐亚娜身后,看着黄凯轮蹲在玉娇面前的背影,看着他递出的巧克力,再看看齐亚娜气急败坏的样子,她脸上的浅笑依旧挂着,眼神却变得更加幽深难测。
或许是黄凯轮眼神里的坚持和温暖太过真实,玉娇终于迟疑地、极其缓慢地伸出了小手。
那小手有些脏,指甲缝里还带着泥土。
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块光滑的巧克力包装纸,然后飞快地缩了回来,仿佛被烫到一般。
黄凯轮没有丝毫不耐烦,反而鼓励地对她笑了笑。
那笑容干净明朗,如同穿透阴霾的阳光。
玉娇终于鼓足勇气,用两只小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块巧克力。
她将它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黄凯轮看着她终于接过去,似乎松了口气。
他站起身,又看了一眼依旧低着头、紧紧攥着巧克力的玉娇,对旁边的齐亚娜和顾韵诗淡淡地说:“亚娜,韵诗,该回去了。”
说完,他拎起书包,转身朝着主宅的方向走去,步伐依旧从容。
齐亚娜狠狠地跺了跺脚,剜了玉娇一眼,气呼呼地拉着顾韵诗追了上去:“凯伦哥哥!
等等我!”
花园角落里,又只剩下玉娇一个人。
寒风依旧凛冽,但她却感觉手心那块小小的巧克力,正散发着源源不断的、灼人的暖意。
她低下头,看着掌心那块被攥得有些变形的、包装精美的巧克力。
她没有立刻剥开吃掉。
而是将它小心翼翼地藏进了旧棉袄最深的口袋里,贴着温热的胸口。
然后,她慢慢地抬起头,望向黄凯轮离开的方向。
月洞门己经空无一人。
但那双温和的、不带任何杂质的眼睛,和那块带着阳光气息的巧克力,却像一颗小小的种子,悄然落进了她冰冷灰暗的心田深处。
深宅依旧冰冷,冷眼无处不在。
但在这个深秋的下午,一缕微弱的、却无比真实的暖光,穿透了厚厚的阴霾,第一次,照在了“丑小鸭”谢玉娇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