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说爹娘是叛徒,是卖国贼,是人人唾弃的混账,就连报纸上也这么说。
那时她不明白,每每思念地狠了,扑入大哥的怀抱抽噎地询问时,只有大哥沉默地安抚摸头;养父母很严,他们不许家里人提及此事,更不允许对外提及她身世。
小孩子不明白,只是一遍遍地哭着反驳“爹娘不是坏人”,驳那些骂名,哪怕每一次手心都要挨板子;首到那次哭完后在祠堂里偷看到大哥沉默着受跪的背影——安辞从此再也没有问过了。
——桂随轼见过她最干净的模样:一袭月白色长衫,金线描边,朱茵红穗压缀,刺绣手艺的墨竹由肩颈延下腰腹;发髻玉簪轻挽,鬓角墨发一缕微垂,晃散了杏眸中细碎的光,眉眼间总笼了一片烟云;指骨如玉,执笔为她描点眉间朱砂时的专注总能让她晃了神;三线细香敬神明,求的是天下之安,站如傲雪的松,拜时如宁折不弯的竹。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哈,你怎的如此多愁善感,十几岁的姑娘,你为那画本子叹什么气?
不如多关注那当今时局!”
“…你可是又扮上男装溜出去玩了?”
“哎哎哎,那怎么能叫做玩呢?
我那是心怀天下!
不为西方红墙所困!”
“桂叔。”
“…爹!?”
“…(噗)安辞!
你又诓我!!!”
大概只有在桂随轼身边时,平安辞才会难得有真心实意的笑容,怅然地摩挲着腕骨处的红绳,听着银铃脆响,暂时散去满身忧愁。
她常常窥她炽热的心,不为世俗所困,不贪生财权利,不惧压迫规矩。
总的来说,平安辞爱怜她的那种侠气,做她不敢做的,敢爱敢恨。
——平家人不算多,亲戚旁支也少,老人家走得早,除了平家父母外,便是大哥平执初和她平安辞。
到了这个时代,平家也算是落寞了,所幸祖上代代为官清廉,曾交友甚多,桂家也算是世交了。
平安辞知道,平家父母是为了她好,虽是不苟言笑,家规严厉,但留步于红墙之中、学些史书是对她的保护——至少他们是这般认为。
爹娘很好,平家父母很好,大哥很好,桂随轼很好,只有这个世道不好。
乱世之中,京城既是暂安之所,也是危机之地。
六岁到八岁,安辞随着父母从中原到京城,漂泊两年,其实看明白了挺多事儿的。
那时候,她甚至别无所求了,能活着,爹娘都好好的就行。
——爹娘没了音讯。
她留在了京城平家的红墙深院之中,从此吃喝不愁、自在而清闲。
最初的那两个月,她整夜整夜地梦魇,梦见尸山血海、梦见荒地饥民、梦见侵略者满身血戾、梦见叛国者谄媚丑态笑地诡谲。
她梦见的,是人间炼狱;她身处的,是黄粱一梦。
…她怎能不多愁善感?
那是心病。
无力感与绝望堆积到一定程度,人是会麻木的。
慢慢的,她学会了“遗忘”。
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她就该如此,谈论诗经、赏习戏曲、不关心天下局势、唯一心敬拜神明;陪着她的挚友,自己则揣着明白装糊涂,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过完一生就行了。
“囡囡,你这辈子平安地活下去,就够了。”
午夜梦回,蜷缩的少女眼角总是晕开些潮湿。
——乱世中,神明听不到她的祈祷。
如今这世道,哪怕你是再听天由命无所谓的人,也得站起来,拔下你头上的簪子,把它刺向命运的心口。
十六岁那年,连这黄粱一梦也被碾碎了。
接下来的路,又被平父平母安排好了。
出国留洋,或是留在京城的梨园。
“…我早就退无可退了。”
对于那一声声的规劝,她沉默良久,终是轻声道。
船票让人无声留给了她,傲骨被自己亲手折断,曾经最爱的竹如今都成了讽刺。
京城此夜过后再无平家人,而世人只知那戏园子里多了一名身段腔调都是一等一的上乘货的旦角儿,唤作“知鸢”。
——“我只是从西方红墙换到了三尺高台罢了。”
她一生追求自由,八岁前求可自由行走在路上不忧心于生计,八岁后求可自由往来于街上无需承担起骂名、不会日日挣扎于梦魇,十六岁后好像都随便了。
自由?
没必要了,我只求她好好活着。
……如果可以的话,我能离开这世道,光明正大的,不为世人唾弃的,干干净净的。
不再虚以委蛇,不再游走于权势之间,不再生生敲碎了一身竹骨又缝上掐媚打诨的奸人皮,睁眼瞎地笑脸往狼窝里钻。
如今这世道,哪有自由?
谁能自由?
什么叫自由?
熬过了京城的寒冬,自会有人踏着她的尸骨迎向黎明。
那时候…她想,她希望自由的人群里,能有她那挚友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