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喧闹的客厅瞬间静了下来，空气里还飘着排骨汤的油香，却骤然冷得像结了冰。
黎海靠在沙发上，指尖夹着半截烟，烟灰簌簌落在满是零食袋的茶几上；杨阿姨把刚剥好的橘子塞进小儿子黎阳手里，眼神扫过黎晞时，像在看一块挡路的脏抹布；连趴在地毯上搭积木的黎阳，都停下动作抬头瞪他，嘴角还沾着橘子汁，表情和黎海如出一辙的不耐烦。
这是黎晞早己习惯的“欢迎仪式”——他的出现，永远是这个“家”欢闹的休止符。
“黎海，给点钱。”
黎晞的声音哑得厉害，没带任何情绪，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我出去打会电动，今天可能不回。”
他故意把“可能不回”说得重了些，可客厅里的人没一个接话，黎海甚至没抬眼，只是从裤兜里摸出两张皱巴巴的百元钞，丢在茶几上，钞票弹了弹，落在黎阳的积木旁。
黎晞弯腰去捡，手指刚碰到钞票，就听见身后传来软糯的声音：“大哥哥，你又要离开啊？”
是黎蝶，八岁的小女孩抱着布娃娃，站在沙发边，圆圆的眼睛里满是委屈。
整个家里，只有黎蝶会叫他“大哥哥”，会在他躲在卧室时，偷偷塞给他一颗奶糖，会在他深夜回来时，留一盏玄关的小灯。
黎晞的动作顿了顿，转身时，脸上硬邦邦的线条柔和了些，他捏了捏黎蝶的脸蛋，声音放轻：“黎蝶小公主，抱歉啦，今天没法陪你过家家。”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明天，明天一定补偿你。”
这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他不能让这个唯一牵挂他的小女孩，像他一样尝到“被抛弃”的滋味。
至于远在雾川市另一端的姑姑，虽然偶尔会给他打个电话、寄点钱，可她太忙了，忙到连见一面都成了奢侈，只能成为他心里一个模糊的“念想”。
黎晞攥着那两百块钱，逃似的离开了这个窒息的家。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几盏，黑黢黢的，他踩着台阶往下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得发慌。
楼下的单车是他攒了三个月零钱买的二手货，车链早就锈了，骑起来“哗啦哗啦”响，像在哭。
他骑着车穿梭在雾川市的夜晚，暑假的街道上满是热闹——情侣手牵着手逛夜市，父母带着孩子买冰淇淋，三五成群的学生勾肩搭背地说笑。
那些笑声、打闹声像尖锐的针，扎得他眼睛发疼。
他只能低着头，用力蹬着车，把所有热闹都甩在身后，首到停在那家24小时便利店门口。
便利店的暖光透过玻璃门照出来，黎晞推开门，风铃“叮铃”响了一声。
他习惯性地走向冰柜，却在抬头时愣住了——收银台后换了个新面孔，是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
女孩留着黑长首的头发，发尾垂到肩膀，额前的碎发遮住一点眉毛，眼角下方有一颗小小的泪痣，像落在雪地上的墨点。
她穿着便利店的蓝色工服，领口扣得整整齐齐，可就算这样，也藏不住那份青春靓丽。
可黎晞一眼就注意到了她眼底的疲惫——不是累了一天的困倦，是那种沉在骨头里的颓废，和他自己身上的气息，一模一样。
心脏忽然“咚咚”跳了起来，黎晞慌忙低下头，假装看冰柜里的关东煮，耳朵却烫得厉害。
他活了十七年，从来没有对谁有过这种感觉，像有只蝴蝶在胸腔里乱撞，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你好，我可以帮你什么吗？”
女孩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一点沙哑，却很温柔。
黎晞猛地抬头，撞进她的眼睛里。
女孩的眼睛很亮，却像蒙着一层雾，看不清底。
他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脸越来越红，最后结结巴巴地说：“给、给我来一份关东煮，一瓶可乐，还有两个鸡翅……谢谢。”
女孩应了声“好”，转身去拿东西。
黎晞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乱糟糟的——她那么干净、那么好看，怎么会和自己这种人有一样的眼神？
他甚至不敢再看她，付了钱，抓着袋子就往便利店后门走，心里全是自我厌弃：黎晞，你在想什么？
你这种连自己都快养不活的人，怎么配喜欢她？
你真该死啊……便利店后门对着一条狭窄的小巷，巷子里堆着几个垃圾桶，散发出淡淡的臭味。
黎晞坐在台阶上，打开关东煮的盖子，热气扑在脸上，却暖不了他冰凉的指尖。
他咬了一口鱼丸，没尝出味道，眼泪却突然掉了下来，砸在汤里，溅起小小的涟漪。
就在这时，后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黎晞慌忙抹掉眼泪，抬头就看见那个女孩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包纸巾，逆着光，像一束突然照进他黑暗世界里的光。
“你叫什么啊？”
女孩走到他身边，把纸巾递过来，声音还是那么温柔，“我叫青沅。”
她指了指黎晞的脸，“我看你好像哭了，和家人吵架了吗？
这么晚了，一个人不在这里干嘛？”
“我……我叫黎晞。”
黎晞接过纸巾，擦眼泪的动作很笨拙，说话也结结巴巴的，“没、没吵架……”青沅摸了摸口袋，掏出一个烟盒，是很便宜的女士烟。
她抽出一根，用打火机点燃，火光映亮了她眼底的疲惫。
“别哭了，”她吸了一口烟，吐出的烟圈在夜色里慢慢散开，“试着和家人和解一下，日子总得过下去，开开心心的多好。”
她把烟盒放在台阶上，侧身看着黎晞，“你抽吗？”
黎晞连忙摇头：“不、不好意思，姐姐，我不会。”
他顿了顿，忍不住问，“你……你为什么要抽烟啊？
你这么小，而且还是女孩子……”在他的认知里，只有黎海那种被生活磨得暴躁的男人才会抽烟，像青沅这样的女孩，不该碰这种东西。
青沅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和年龄不符的苦涩。
她弹了弹烟灰，烟灰落在地上，很快被风吹散。
“为了缓解压力啊。”
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家里重男轻女，你知道吗？
我还有个弟弟，比我小五岁，爸妈把所有好东西都给他，我从小就像个透明人。”
她吸了口烟，眼神飘向巷子深处，“后来弟弟要上重点中学，家里没钱，就想让我辍学打工，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不如早点挣钱给弟弟攒学费’。”
“我不愿意，和他们吵了一架，就跑出来了。”
青沅的指尖微微泛白，“我现在白天在餐馆端盘子，晚上来这里当收银员，挣的钱一半寄回家，一半留着给自己交学费——我想考大学，想离开那个家。”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烟，“有时候晚上睡不着，压力大到快喘不过气，就只能靠这个缓解。
我不能让心里的石头落到弟弟身上，他还小，不懂这些，我也不想让他知道，他的学费里，有我多少委屈。”
黎晞静静地听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
原来不止他一个人，活在这样压抑的世界里。
他看着青沅眼底的红血丝，忽然觉得自己的委屈，好像有了可以倾诉的对象。
青沅把烟摁灭在台阶旁的烟灰缸里，转头看向黎晞，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该说说你了吧？
黎晞。
你这么晚不回家，还一个人在这里哭，肯定也有心事，对不对？”
黎晞沉默了很久，手指反复摩挲着可乐瓶的标签，首到标签被揉得发皱。
他抬起头，看着青沅，声音里带着压抑了很久的哽咽：“我爸妈离婚了，法院把我判给我爸，可他们都不要我。”
他顿了顿，把黎海的冷漠、杨阿姨的嫌弃，还有那个只有黎蝶在意他的家，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像在剖开自己的伤口，把最疼的地方露出来。
“我有时候觉得，我就像个多余的人，”黎晞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活着没什么意思，甚至想过……想过用衣柜上的麻绳，去试一次‘荡秋千’。”
青沅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黎晞的肩膀。
她的手心很暖，像一束微弱却坚定的光，落在黎晞冰凉的心上。
夜色越来越深，巷子里的风更冷了，可两个同样被困在黑暗里的人，靠在一起，却好像稍微能抵御一点这世间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