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右掌心那枚荆棘般的黑色烙印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无声地散发着阴冷的灼痛。
每一次心跳,都仿佛有细密的针尖顺着烙印的纹路刺入骨髓。
“咳…咳咳!”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喉头腥甜翻涌。
他死死捂住嘴,瘦削的肩膀因剧烈的痉挛而颤抖。
摊开手掌,掌心烙印上那摊暗红色的血迹尚未干涸,又添上了几缕新鲜的、带着温热粘稠感的猩红。
代价。
这两个冰冷的字眼,如同毒蛇,缠绕上他狂喜后仅存的一丝余温,狠狠噬咬。
他猛地抬头,目光急切地投向铁架床。
陈晚依旧安静地躺着,氧气面罩下,那微弱却稳定的呼吸雾气,是此刻支撑他不至于彻底崩溃的唯一支柱。
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心率:75,血氧:96%)如同黑暗中的微光,证明着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交易”并非幻觉。
晚晚还活着。
暂时。
这念头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他濒临枯竭的意志。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扶着墙壁站起,双腿软得像煮烂的面条。
眩晕感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眼前的景象带着重影,出租屋简陋的家具都在微微晃动。
他踉跄着扑到床边,再次握住妹妹的手。
还好,那微弱的暖意还在。
不能倒下。
晚晚需要药,需要治疗!
他刚刚从死亡线上把她抢回来,绝不能让她因为后续的匮乏而再次滑落深渊!
这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无法安坐。
他必须立刻去医院!
拿药!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陈烬胡乱地用袖子擦掉嘴角和掌心的血迹,那刺目的红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不敢再看掌心的烙印,抓起那件沾满泥水的旧外套套在身上,冰凉的布料贴在汗湿的后背,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妹妹沉睡中依旧苍白的脸,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破屋里残存的、混杂着血腥与希望的气息都吸入肺腑,然后猛地转身,拉开门,一头扎进屋外冰冷的雨幕之中。
雨势并未减弱,反而更加狂暴。
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生疼。
冰冷的雨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寒意如同无数钢针,刺入他刚刚被契约反噬、己然千疮百孔的身体。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着沉重的镣铐。
肺部如同一个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浓重的铁锈味。
眼前阵阵发黑,街道两旁昏黄的路灯在雨帘中晕染成模糊扭曲的光团。
从出租屋到最近的社区医院,平时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此刻却漫长得如同跨越地狱。
他几乎是凭借着一种非人的意志在挪动,身体里的力气被飞速抽干,每一次咳嗽都震得胸腔剧痛,带出更多的血沫。
好几次,他不得不扶住湿漉漉的电线杆或冰冷的墙壁,剧烈喘息,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只蚀骨虫在啃噬他的脑髓。
终于,社区医院那熟悉的、散发着消毒水味道的门厅出现在雨幕尽头。
那惨白的灯光此刻在他眼中,竟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救赎意味。
他几乎是撞开急诊室厚重的玻璃门,裹挟着一身冷雨和浓重的血腥气冲了进去。
“医生…咳咳…医生!”
嘶哑的呼喊带着无法抑制的呛咳,瞬间吸引了值班护士和寥寥几个病人的目光。
“怎么回事?”
一个戴着眼镜、面容严肃的中年男医生立刻从分诊台后站起来,他是急诊科的张主任。
他快步上前,目光锐利地扫过陈烬惨白如纸、嘴唇发青的脸,落在他嘴角尚未擦净的血迹上。
“哪里不舒服?”
“我…咳咳咳…”陈烬想说话,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身体佝偻下去,痛苦地捂住了胸口。
“快!
扶他进去!
担架床!”
张主任经验丰富,立刻意识到情况严重,指挥着旁边的护士。
陈烬被半扶半架地弄到一张移动担架床上,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湿透的衣服***着他的皮肤。
他像一条脱水的鱼,艰难地喘息着。
“姓名?
年龄?
什么症状?
什么时候开始的?”
张主任语速飞快,一边戴上听诊器,冰凉的听诊头按在陈烬的胸口。
“陈烬…十九岁…咳…血…喘不上气…疼…”陈烬断断续续地回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尖锐的痛楚。
张主任眉头紧锁,听诊器下传来的呼吸音极其微弱,夹杂着大量粗糙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湿罗音。
他迅速拿出血压计,袖带绑上陈烬的手臂。
“血压90/60,偏低!”
护士报数。
“心率130,过速!”
另一个护士看着监护仪。
“血氧只有85%?
快,面罩高流量吸氧!”
张主任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冰冷的氧气面罩扣在陈烬脸上,带着一股塑料和消毒剂混合的味道,气流冲入他灼痛的呼吸道,带来一丝微弱的缓解,但胸口的憋闷和疼痛丝毫没有减轻。
“抽血!
急查血常规、生化、凝血功能、心肌酶谱!
通知影像科准备,立刻推去做胸部CT!”
张主任的命令一条条下达,急诊室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冰冷的针头刺入肘窝的静脉,暗红色的血液被缓缓抽出,注入不同颜色的采血管。
陈烬躺在担架床上,被快速推过冰冷的走廊,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管飞速掠过,晃得他头晕目眩。
每一次颠簸都像有锤子在敲打他的五脏六腑。
CT室巨大的白色机器发出低沉的嗡鸣,像一个沉默的金属怪兽。
他按照指令吸气、憋气,每一次都伴随着肺部的剧痛和强烈的呕吐欲。
检查完毕,他被推回急诊留观区。
时间在剧痛和眩晕中变得粘稠而漫长。
他蜷缩在担架床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掌心的烙印在皮肤下隐隐搏动,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异物感和冰冷的牵引感。
不知过了多久,张主任拿着几张打印出来的报告单,面色凝重地走了进来。
他身后跟着一个同样神情严肃的年轻医生。
“陈烬?”
张主任的声音低沉。
陈烬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回应。
张主任将CT影像插在观片灯上,惨白的光线穿透胶片,清晰地映照出胸腔内的景象。
陈烬的视线有些模糊,但他依旧能看到,在那原本应该是健康肺叶影像的位置,呈现出一片片令人心惊的、如同磨砂玻璃般的浑浊阴影!
阴影弥漫,结构模糊不清,像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不祥的灰雾。
“你看这里,”张主任用笔尖指着影像,语气沉重得如同铅块,“双肺弥漫性磨玻璃影,间质性改变非常严重。
再看这里,肺纹理明显增粗、紊乱,部分区域甚至有早期纤维化的迹象。”
他的笔尖又移到心脏轮廓附近,“心影边缘也有些模糊,提示心包可能存在少量积液。”
他放下笔,拿起一叠血液报告单:“血象显示严重贫血,血红蛋白只有70g/L!
肝功转氨酶异常升高,提示肝脏损伤。
肾功能指标肌酐、尿素氮也明显超标。
凝血时间延长……”他每念出一项异常数据,陈烬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张…张主任…我…我到底怎么了?”
陈烬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浓重的恐惧。
他隐约猜到,这恐怕就是契约的代价,但这具身体瞬间崩溃的速度和程度,依旧超出了他最坏的想象。
张主任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眼神复杂地看着陈烬。
那眼神里有职业性的凝重,有不解,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
“陈烬,你的情况…非常罕见,也非常严重。”
他斟酌着词语,似乎在努力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从影像学和各项生化指标来看,你呈现的是…多系统、多器官的急性衰竭迹象。
肺、心、肝、肾…都受到了严重的、非自然的打击。”
“非…非自然?”
陈烬的心猛地一抽。
“是的,”张主任点点头,眉头皱得更紧,“这种短时间内爆发性的、全面性的脏器功能崩溃,不符合任何一种己知的急症或中毒模式。
它的进展速度太快了,快得…违背常理。
就像…”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眼神锐利地审视着陈烬,“就像你身体里的生命力,在极短的时间内,被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力量…强行抽走了双份!
留下的,只有这种急速衰败的空壳。”
“双份…”陈烬如遭雷击,浑身冰冷。
契约的代价——“双倍健康偿还”!
张主任的话,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那血淋淋的真相!
为了转移妹妹那足以致命的器官衰竭,他付出的,是自己双倍的健康,双倍的生命力!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右拳,掌心那荆棘烙印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天真和绝望。
“医生…咳咳…我妹妹…陈晚…”陈烬挣扎着,顾不上自己的情况,他最关心的是晚晚后续的治疗,“她…她之前也是多器官衰竭…刚缓过来一点…她需要药…需要后续治疗…你妹妹?”
张主任显然没料到这个病入膏肓的少年此刻还惦记着别人,“她的情况我们也有记录,非常凶险。
但你现在的情况比她更紧急!
你必须立刻住院!
进行全面的支持治疗!
否则…”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如同死亡的阴影,沉沉地压在陈烬心头。
“不…不行…”陈烬剧烈地摇头,牵扯得胸腔又是一阵撕裂般的痛楚,他猛地咳了起来,这一次,他清晰地感觉到有更粘稠、带着碎块感的东西涌到了喉咙口!
他死死捂住嘴,身体弓成了虾米。
“咳!
咳咳——呕!”
一大口暗红色的、夹杂着细碎组织的血块,被他猛地呕了出来,溅在担架床洁白的床单上,触目惊心!
“快!
吸痰!
开放静脉通道!
准备抢救!”
张主任脸色大变,厉声喝道。
护士们立刻围了上来,动作迅捷。
陈烬在混乱中,透过被泪水、血水和汗水模糊的视线,看到了张主任眼中那抹深深的震惊和无法理解。
医生显然无法解释,一个刚刚还能踉跄走进急诊室的年轻人,为什么会在短短几十分钟内,以如此恐怖的速度滑向崩溃的边缘。
“双倍…噬命…”陈烬的意识在剧痛和眩晕的边缘沉浮,张主任那句“强行抽走了双份生命力”如同魔咒,在他脑中疯狂回响。
契约的獠牙,比他想象的更加狰狞、更加致命!
护士迅速清理了他呕出的污物,冰冷的针头再次刺入他的血管,冰凉的液体开始输入。
但这似乎只是杯水车薪。
那股来自契约烙印的、阴冷而霸道的侵蚀力量,正贪婪地、持续不断地吞噬着他残存的生命力。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每一次心跳都比上一次更加沉重、更加艰难,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刀片。
身体的力气正被飞速抽干,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变得异常困难。
住院?
昂贵的费用,无底洞般的治疗?
他连妹妹的药费都付不起!
更何况,这根本就不是普通的疾病!
这是契约的反噬!
是来自那个诡异“灵网”的催命符!
待在医院,除了耗尽他最后一点可怜的积蓄,然后不明不白地死在病床上,没有任何意义!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间冻结了血液。
不能死在这里!
他死了,刚刚从鬼门关被拉回来的晚晚怎么办?
谁来照顾她?
谁来给她买药?
一股近乎蛮横的求生欲,混合着对妹妹的无限担忧,猛地压过了身体的剧痛和濒死的虚弱!
他必须离开!
立刻!
马上!
他要去弄钱!
无论用什么方法!
哪怕是去偷!
去抢!
去卖血卖肾!
“我…我不治了…”陈烬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挤出几个字,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你说什么?”
正在给他调整输液速度的护士没听清。
“我…出院…”陈烬猛地挣扎起来,试图拔掉手背上的针头。
动作牵动了脆弱的肺部,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鲜血再次从嘴角溢出。
“你疯了吗?
你现在的情况根本不能离开!”
张主任又惊又怒,上前按住他,“你这是拿自己的命在开玩笑!”
“放开我…咳咳…钱…我要去弄钱…”陈烬的眼神涣散,却透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推开张主任的手,一把扯掉了手背上的输液针!
鲜血瞬间从针眼处涌出,染红了手背。
“拦住他!”
张主任吼道。
但陈烬的动作快得惊人,或者说,是绝望和某种契约赋予的、透支生命换来的短暂力量。
他像一头负伤的野兽,猛地从担架床上翻滚下来,踉跄着,撞开试图阻拦他的护士,跌跌撞撞地冲向急诊室的大门!
“拦住他!
保安!”
张主任的喊声在身后响起。
冰冷的夜风夹杂着雨点,再次扑面而来。
陈烬冲出医院大门,重新投入冰冷的雨夜。
他扶着医院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肺部的剧痛。
身体里那股蛮横的力量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更加深重的疲惫和虚弱,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栽倒在泥水里。
钱!
钱!
钱!
这个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神经。
去哪里弄钱?
高利贷的门己经对他彻底关闭,亲戚朋友早己借遍……一个地方的名字,如同黑暗中唯一的磷火,突然在他混乱绝望的脑海中闪现——疤脸强!
那个地下黑拳场的老板!
那个手臂上有着铜钱状债务烙印、声称“大家都是贷灵人”的男人!
他那里,或许……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至少,那里可能有人知道“蚀骨虫”,知道“缓虫药”!
去疤脸强的拳场!
打拳!
哪怕是用命去换!
换钱!
换药!
这个疯狂的念头,成了支撑陈烬这具残破身躯继续移动的唯一动力。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拖着如同灌了铅、随时可能散架的双腿,一步一挪,一步一咳血,再次艰难地、义无反顾地,朝着城南那片代表着暴力和绝望的地下世界走去。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在他身后泥泞的路上,拖出一道断断续续、触目惊心的暗红色痕迹。
掌心的荆棘烙印,在雨水的冲刷下,颜色似乎更加幽深了,如同一个刻在血肉里的诅咒,无声地宣告着噬命契约的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