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无力的爱
我总在深夜里反复摩挲那段记忆,像抚摸一块烧红的烙铁——既怕烫得缩回手,又舍不得放下那点余温。
她永远活在我的梦里,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裙,坐在老槐树的树杈上晃着脚丫,辫梢的红绳被风吹得飘起来,像极了一场从未在现实里扎根的美梦。
可天快亮时,鸡鸣会像把钝刀,一下下割碎这梦境,犬吠声里,那些画面跌落在黎明的冷露里,碎成一地透明的碴子。
作为母亲,我失败得像团揉皱的废纸。
安静下来的时候,思绪会变成陈年的蛇毒,顺着血管一点点爬,每根神经都被泡得发涨。
脑电波像失控的车,在记忆的荒原上狂奔,闪过她三岁时踮脚给我递毛巾的模样,闪过她被同学嘲笑时攥紧书包带的指节,闪过她发高烧时通红的脸颊。
这些单薄的影像叠在一起,竟重得像压在胸口的山石,连呼吸都带着碎石子硌喉咙的疼。
我无数次在心里掂量,做母亲到底该有怎样的资格?
是能在她受委屈时把她护在身后,还是能在她冷的时候递上一件不打补丁的棉袄?
可我总在她故作坚强的笑里溃不成军。
她总说“妈,我没事”,说这话时眼角会轻轻往下垂,像被雨打蔫的花瓣,可我能看见她藏在身后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那时候我的心就像被浸在冰水里,冻得发脆,稍微一碰就裂成无数片。
疼,是因为爱得太深了。
深到像在骨头上刻字,每一笔都带着血。
可有时候我又怕,这爱是不是本身就是种罪过?
我总在她写作业时偷偷往她书包里塞煮鸡蛋,在她熬夜时把台灯调亮半度,在她想报兴趣班时攥着皱巴巴的零钱去跟邻居借钱——这些笨拙的爱,是不是像条无形的锁链,捆住了她本该飞向更远地方的翅膀?
我知道,却舍不得松手。
如果老天爷肯听我这糟老婆子说句话,我愿意把她受过的苦都抢过来。
她十三岁那年冬天,为了给我买药,在雪地里摔得膝盖青紫,却笑着说“妈,我跑得快着呢”。
她十五岁被富家子弟推搡,书包掉在泥里,却捡起来拍拍灰说“反正快换书包了”。
她那些藏在被子里的哽咽,那些写在日记本里又划掉的委屈,我都知道。
这些不该是她这个年纪扛的,该是我来。
我愿意用我这双布满裂口的手,换她掌心永远光滑;用我这双早就看不清针线的眼,换她能看清更远的路。
哪怕用我剩下的日子,换她安安稳稳,像镇上那些普通姑娘一样,会为了一块糖笑,会为了一场雨愁。
我多羡慕那些普通的母亲。
她们能在晚饭时给女儿夹块排骨,能在开学时给女儿买新书包,能在女儿哭的时候把她搂进怀里说“有妈在”。
这对我来说,是藏在枕头下的梦,我总以为再往前挪挪就能够着,可每次抬脚,那梦就往后退一步。
就像伸手去抓水里的月亮,指尖刚碰到,就碎成一片冰凉的光。
2卑微者的感情,在现实里轻得像根羽毛。
我见过有人把我给樱珞织的围巾扔在泥里,说“穷酸玩意儿,别玷污了我们家孩子的眼”;见过邻居在背后指指点点,说“王秀兰还想给女儿攒嫁妆?
下辈子吧”。
爱什么时候成了富人专属的奢侈品?
我们这些在泥里打滚的人,连爱都要被掂量着值几文钱吗?
连掏心窝子的疼,都要被权力和金钱踩在脚下碾成灰吗?
我总爱在黑暗里躲着。
墙角的阴影像床旧棉絮,能裹住我所有的狼狈。
有时候我会想起樱珞小时候画的画,她把我画成长翅膀的天使,说“妈,你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那时候心就像被温水泡过,软得一捏就出水。
可每当我以为那些伤口快结疤了,以为能喘口气了,黎明总会像个不请自来的信使,把第一缕光硬塞进窗缝。
那光线是真暖啊。
像初春刚化冻的溪水,一点点爬上我的脸,亲吻我冻得发僵的脸颊,从眼角滑到下颌,连干裂的嘴唇都被舔得发麻。
身体里的麻木开始一点点退去,先是指尖微微发颤,然后是膝盖传来的酸痛,最后是心口那片冰封的湖,被这光烫得滋滋冒白烟。
清醒是件残忍的事。
它像个站在岸边的看客,冷冷地告诉我:你躲不掉的。
剧痛就在这时决堤,像山洪冲垮了堤坝,一下子漫过所有的防线。
血液里像是藏了无数把小刀子,在血管里翻来滚去,割得我五脏六腑都在疼。
我好几次想,就这么倒下吧,闭上眼,就不用再熬了。
可每当我咬着牙抬头,天顶上总会浮起樱珞的笑脸——她站在樱花树下,穿着我给她缝的浅粉色裙子,左手拿着半块没吃完的麦芽糖,右手朝我挥着,左眼下方的小梨涡里像盛着星星,头发被风吹得飘起来,几缕碎发沾在泛红的脸颊上。
这笑脸是我的救命药。
它一次次把我从悬崖边拽回来,在我心里那片荒芜的土地上,撒下一把希望的种子。
于是我学会了苟延残喘,学会了为了等这一瞬的念想,吞下所有的苦。
我告诉自己,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这念头刚冒出来,我就知道,是樱珞。
我的女儿,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锚,把我这叶快被风浪掀翻的船,死死钉在水面上。
这理由硬得像山里的花岗岩,什么都砸不碎。
她是我唯一的信仰,比庙里的菩萨更让我虔诚。
我不信命运那套鬼话,也不信什么上帝鬼神。
樱珞就是我对这凉薄世界的宣言——你看,我王秀兰还站着,还能走。
哪怕这条路是用荆棘和枯骨铺的,哪怕每一步都踩着诅咒,我也走得下去。
我不怕那些淌成河的血,哪怕它们像火山岩浆一样烫,能把我的骨头都烧化,我也会盯着前方,一步一步挪。
樱珞是这镇上最美的姑娘。
她穿洗得发白的校服时,领口露出的脖颈像浸过月光的玉;她低头看书时,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像停着只小蝴蝶;她笑起来的时候,声音脆得像山涧的泉水,能把人心底的灰都冲干净。
而我王秀兰,是这镇上最丑的女人。
眼角的皱纹深得能夹住一粒米,手背的冻疮疤像没长好的树瘤,嘴唇因为常年干裂,总泛着乌紫色。
没人信我是她亲娘。
每次有人指着我们娘俩问“这是你家亲戚的孩子吧”,我都笑着点头,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
或许这就是命运开的玩笑,可细想又在情理之中——她爹是天生的好样貌,剑眉星目,笑起来时连太阳都要让三分。
女儿像爹,再正常不过。
可她爹的事,是我和她这辈子都不能说的秘密。
只有把这秘密埋得深些,再深些,她才能避开那些像刀子一样的往事,才能像镇上其他姑娘一样,为了考试成绩哭,为了新衣服笑。
我的罪,我自己受;我的坎,我自己跨。
她不用再为我掉眼泪,我也不能让她那颗软得像棉花的心,被日子磨成我这样的硬茧。
我太清楚一颗心裸在往事里有多疼了。
那些分分秒秒都浸着死亡的日子,像个面无表情的杀手,把锋利的匕首扎进人心口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曾在那样的日子里泡了三年,每天醒来都觉得灵魂被泡得发涨,稍微一动就会碎。
从悲伤里爬出来的人,就像被洪水淹过的房子,看着还立着,可梁子早就松了。
他们尝遍了苦,眼泪对他们来说,就像往伤口上撒盐水——疼,但能忍。
大风大浪和往日,不过是花同样的时间,做不同的事罢了。
他们能坦然地看着别人笑,看着别人哭,甚至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历经红尘的枪林弹雨,穿过那些跌宕的危局还活着的人,心早就跟河边的石头没两样了。
硬,冷,麻木地搁在胸腔里,不问世间悲欢。
往事会像灶膛里的烟,时不时冒出来,被风一吹就散,被雨一淋就淡。
可总有那么些场景,会在日后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冒出来——比如看到有人在槐树下荡秋千,比如闻到巷口卖的麦芽糖香,心里会猛地一顿,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这说明,那些事曾真真切切地来过,曾让你痛得蜷缩在地上,连呼吸都觉得多余。
它们藏在记忆最深的地方,被岁月盖了一层又一层的土。
你以为早就忘了,可回头一看,它们早就刻进了骨头里,顺着血液,在你身体里流了一辈子。
我怕白色。
医院的白床单,丧礼的白幡,都像能吸走人气的黑洞。
更怕太阳那刺眼的光,那光像团火,能烧穿我的神经。
每次被阳光晒得久了,情绪就会变得滚烫,在脑子里翻来滚去,最后烧到心里,把那些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往事,烧得冒起烟来。
那时候,生命会变得很重,像背了块千斤重的石头,把我往地底里挤,挤得骨头都在响。
女儿问过我好多次:“妈,我爹到底是谁啊?”
每次听到这话,我都控制不住自己。
眼泪会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砸在地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我想开口,可喉咙里像堵着团烧过的棉絮,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
只能站在那里,像根被雨打湿的木头,任由她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任由我们俩的情绪,像被戳破的气球,一点点瘪下去。
这么多年了,这场景早就成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像盐和酱油,少了它,日子就没了滋味。
可我知道,这滋味是苦的,是涩的,我不能让她一首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