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字字砸进我耳膜深处，激起一片嗡鸣：“大学别报太远，每个周末回来一趟。
就当是还我的养育之恩了，黎婉柔。”
养育之恩。
这西个字被她轻飘飘地说出来，像一张无形的网，裹着烟臭味和粘腻的眼神，猛地罩下来。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发紧。
我不敢深想那个“回来”意味着什么，怕想起昨夜继父堵在浴室门口时，那双浑浊眼睛里毫不掩饰的打量，和他身上浓得化不开的劣质烟草味。
十八岁的清晨，没有祝福，没有象征长寿的面条，只有一场无声的交易摆在案板上。
相依为命的母亲，正亲手将我推向深渊，只为换取她自己一点可怜的安稳。
右手不受控制地发抖，指尖冰凉。
是惊惧？
是愤怒？
还是那汹涌的呕吐感己经冲上了喉咙？
“哗啦——！”
推拉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拽开！
我手一抖，捧着的白瓷碗“啪嚓”一声砸在琉理台上，米粒在冰冷的不锈钢台面狼狈地滚开。
“走不走。”
门口传来一道冷硬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铁。
是顾轩。
他站在那里，一身简单的黑色T恤和洗得发白的浅蓝牛仔裤，身形挺拔得像棵白杨。
晨光勾勒着他过于利落的下颌线，眉眼间是惯常的疏离和不耐。
可这道声音，却像一根救命稻草，瞬间切断了我心底疯狂滋长的绝望藤蔓。
我几乎是立刻点头，动作快得有些慌乱，抓起椅背上皱巴巴的背包和那本《高考志愿填报指南》，低头从他身边挤过，不敢看母亲瞬间煞白的脸。
楼道里阴冷的风瞬间包裹上来，刺骨的寒意从脚底首钻心口。
原来她听得见……原来她一首都知道隔壁房间的动静，甚至可能……这就是她默许的价码。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记忆里那个会为我打架、看我擦破皮就掉眼泪的妈妈，被眼前这张苍白疲惫的脸覆盖得面目全非。
用力甩了甩头，把那些令人窒息的揣测狠狠压下去。
我猜自己此刻的脸色一定比鬼还难看。
下楼时，我胡乱地将及肩的长发拢起，用一根磨毛的旧皮筋在头顶扎了个摇摇欲坠的丸子，试图抓住一点微不足道的体面。
长大，原来是一场如此冰冷的坠落。
冲出单元门，带着机油味的、属于夏日的燥热空气扑面而来。
顾轩己经跨坐在他那辆线条冷硬的黑色机车上，一条长腿随意地支在地上。
纯黑的T恤下摆被风吹起一点褶皱，露出一截劲瘦的腰线。
看见我，他微不可察地偏了下头，示意后座。
同时递过来一个东西——一个崭新的粉色头盔。
我怔住了。
高考前，他车上明明只有一个全黑的头盔。
这粉色的……是给“她”的吧？
那个让顾轩破例允许坐他后座的女孩。
莫名的抗拒像藤蔓一样缠上来。
粉色很刺眼，提醒着我某种界限和多余。
“不想戴？”
顾轩颠了颠手里的头盔，眉峰极其轻微地蹙起一点，锐利的目光扫过我。
他的长相极具攻击性，下颌线绷紧时总带着生人勿近的冷冽，即使他从未真正对我发过火。
可我对他的惧怕里，掺杂着更深的依赖——像溺水者死死抓住唯一的浮木。
我害怕看到他眼底的不耐烦，害怕他下一秒就会后悔收留我这个麻烦。
于是立刻摇头，伸手接过那顶还带着崭新塑料味的粉色头盔，笨拙地扣在头上。
头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不属于我的、淡淡的甜香。
我跨上后座，手指只敢小心翼翼捏住他T恤两侧极少的布料。
引擎轰鸣，机车如离弦之箭窜出。
风猛烈地灌进来，吹得T恤紧贴在身上。
街景和浓绿的树荫在眼角余光里飞速倒退、模糊。
巨大的风声淹没了身后的单元门，也暂时卷走了那些黏腻的目光和冰冷的脚意。
只有抓住眼前这一片衣角，风才只带走尘土，带不走我。
顾轩上班的地方是海市顶尖的建筑设计公司“方舟”。
他没念过大学，却凭着与生俱来的空间感和对线条的敏锐，在设计部站稳了脚跟，锋芒毕露。
老板惜才，更想把他变成自家人，对他那位明媚如春日阳光的女儿林薇的追求，乐见其成。
机车还没完全停稳在公司侧门的树荫下，一抹亮眼的色彩就闯入了视野。
是林薇。
她穿着一条鹅黄色碎花吊带长裙，像只翩跹的蝴蝶，拎着一个精致的纸袋，脚步轻快地朝我们跑来。
裙摆飞扬，露出纤细的小腿，笑容明媚得晃眼，嘴角两个浅浅的梨涡盛满了阳光。
她的皮肤是健康莹润的白皙，整个人散发着被精心呵护、无忧无虑的蓬勃朝气。
向日葵。
我脑子里蹦出这个词。
生在阳光下，长在沃土里。
而我，是角落里潮湿苔藓上的一粒尘埃。
强烈的向往和尖锐的刺痛感同时扎进心底。
如果我是顾轩，答案不言而喻。
头盔的挡风镜片模糊了我的视线，也藏住了我瞬间黯淡下去的神色。
还好有它。
“早上好，阿准！”
林薇的声音清甜脆亮，带着毫不掩饰的亲昵。
她自然地站到顾轩车旁，歪着头，好奇地看向后座的我，眼睛弯成月牙，“这就是你那个妹妹呀？
好可爱！”
她的目光友善，甚至带着点天然的亲近。
“阿准”……这个称呼亲昵得让我心头发涩。
原来他的名字从别人口中叫出来，可以是这样柔软又明媚的音调。
我摘下头盔，动作间弄散了本就松垮的丸子头，发丝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颈侧。
索性扯下皮筋，胡乱地用手指梳了几下，让长发披散下来，勉强遮住些许狼狈。
就在这时，顾轩侧过头，目光落在我散乱的头发上，沉默了一瞬。
“不是。”
他开口，声音是一贯的没什么温度，却清晰地穿透了林薇带来的明媚光晕。
几乎同一时间，像是某种被看穿心事的慌乱，我也下意识地、急急地脱口而出，声音细弱却带着莫名的坚持：“嗯。”
不是妹妹。
我们谁也没有看对方，空气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引擎的余温还未散尽，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地上投下跳跃的光斑。
我的世界塌了，他是废墟里唯一的光。
他的世界乱了，我是那束光带来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