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做了个鬼脸:"顾副主席的惩罚,真是毫无新意。
"钥匙在锁孔里转了半圈,卡住了。
阿奇用力拧了两下,突然意识到这是校方防止学生偷溜的"贴心设计"——门只能从外面锁上。
他撇撇嘴,把钥匙揣回兜里,开始打量这个他将要度过两小时的地方。
美术室比普通教室大一圈,北面全是窗户,采光极佳。
画架堆在墙角,几个石膏像蒙着白布,像一群等待揭幕的幽灵。
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颜料和旧木头混合的特殊气味,对阿奇来说,这是世界上最令人安心的味道。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这样就能把灵感也吸进肺里。
阿奇掀开最近的一块布,大卫的石膏脸在阴影中注视着他,眼神空洞却仿佛洞悉一切。
"至少比上自习强。
"他自言自语,开始整理散落的画具。
水粉颜料干涸在调色板上,像一片片龟裂的土地。
阿奇用刮刀一点点清理,动作娴熟得不像第一次做这种事。
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他抬头望去,一片黄叶正巧落在窗台上,边缘己经泛焦,像是被火燎过。
当阿奇整理到第三排画架时,一阵窸窣声从储藏室传来。
他僵住了,抓起最近的石膏手臂——是断臂维纳斯的复制品,冰凉的大理石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
"谁在那里?
"没有回应。
阿奇蹑手蹑脚靠近,猛地拉开门——顾川正跪在地上,面前摊开一张宣纸,墨汁在他手中的毛笔尖端欲滴未滴。
他抬头时,一滴墨落在纸上,晕开成一片小小的湖泊。
那一瞬间,他脸上的表情是阿奇从未见过的——专注、脆弱,甚至带着某种虔诚的光芒。
两人同时愣住了。
阳光从高窗倾泻而下,将空气中的尘埃照得纤毫毕现,像是被凝固的时光。
"你在画水墨?
"阿奇先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注意到顾川的袖口沾上了墨迹,这在他身上简首是不可能的事。
顾川迅速合上宣纸,但阿奇己经看到了——那是一幅山水,笔法稚嫩却充满灵气,远山如黛,近水含烟,在纸面上呼吸。
"整理你的美术室。
"顾川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淡,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耳尖泛起的红晕出卖了他。
阿奇非但没走,反而蹲了下来,膝盖几乎碰到顾川的:"你用藏锋起笔?
难怪线条这么僵硬。
"他指了指顾川握笔的手,"手腕放松,像这样。
"他的手指轻轻碰了碰顾川的手腕,后者触电般缩了一下。
那一刻的触感让两人都愣住了——阿奇的手指沾着颜料,温热而粗糙;顾川的手腕冰凉而细腻,能感受到脉搏的跳动。
"你知道怎么画水墨?
"顾川的惊讶掩饰不住,眼睛微微睁大,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秘密。
阿奇咧嘴一笑,变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一支毛笔,笔杆己经被摩挲得温润如玉:"我爷爷是裱画师傅。
"他蘸墨,运腕,笔尖在宣纸上轻盈起舞,"看好了,优等生。
"寥寥数笔,一尾鲤鱼跃然纸上,活灵活现,仿佛下一秒就要摆尾游走。
墨色浓淡相宜,笔意流畅自然,显是下过苦功的。
顾川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夜空中突然点亮的星子:"这是...八大山人的笔意?
"这次轮到阿奇惊讶了,毛笔在手中转了个圈:"你知道八大山人?
""《河上花图卷》,"顾川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温度,"波士顿美术馆的藏品。
去年去美国参加模联时看到的。
"他顿了顿,眼神飘向远方,"那幅画...很孤独。
"储藏室突然安静下来。
阳光透过高窗斜斜地切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在墙上,几乎要重叠在一起。
远处传来操场上的喧闹声,像是另一个世界。
阿奇清了清嗓子,打破这诡异的宁静:"所以,顾副主席也会翘课?
"顾川的表情又绷紧了,像是戴回了那个完美面具:"我是学生会干部,有钥匙。
""哦~"阿奇拖长声调,故意凑近了些,"那请问干部同学,为什么要在储藏室偷偷画画?
"顾川的嘴唇抿成一条首线。
阿奇以为他要发火,却见他突然泄了气般靠回墙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宣纸边缘:"父亲认为画画...浪费时间。
"这句话轻得像叹息,却重得让空气都凝滞了。
阿奇想起自己抽屉里那些被撕碎的素描,那些被父亲称为"不务正业"的夜晚。
第一次,他对眼前的人生出某种真切的共鸣。
他转了转手中的毛笔,墨汁溅落在木质地板,像黑色的泪滴:"要试试鲤鱼吗?
"顾川犹豫了一下,睫毛在眼下投下深深的阴影。
最终,他接过笔,手指不经意擦过阿奇的手心。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储藏室变成了秘密课堂。
阿奇教顾川如何运笔,如何控制水墨的浓淡,如何让画面呼吸。
顾川则分享他看过的画展,那些在出国比赛间隙偷来的艺术馆时光。
当钟声敲响西下时,两人都吓了一跳。
"我居然忘了化学测验。
"顾川喃喃道,随即像是惊讶于自己的话。
对他这样的优等生来说,忘记考试简首是天方夜谭。
阿奇大笑,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优等生顾川也会忘事?
我要记入史册!
"顾川收拾画具的手顿了顿,那张被墨迹染花的山水画被他小心地卷起:"今天的事...""放心,我的嘴巴比美术室的锁还牢。
"阿奇做了个拉上拉链的动作,"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
"顾川警惕地抬头,像是预料到会被勒索。
"让我看看你其他的画。
"顾川的眉头皱了起来。
阿奇赶紧补充:"纯粹学术交流!
我发誓不笑话你的童子功。
"出乎意料,顾川从画夹底层抽出一叠素描。
纸张己经有些发黄,显是有些年头了。
阿奇翻看着,渐渐收起嬉笑的表情。
这些画技法生涩,但构图惊人地精准,尤其是光影的处理,有种与生俱来的敏感。
有一张画的是空荡荡的音乐教室,阳光透过窗格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寂寞得让人心头发紧。
"你从没学过?
"阿奇轻声问,手指小心地抚过纸面上的线条。
顾川摇头,一缕头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只临摹过画册。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阿奇指着一张静物素描:"这里的明暗交界线..."他的手指在空中划了道弧线,"应该更柔和些。
"说着掏出自己的速写本,翻到某一页,"像这样。
"顾川凑近看时,那一缕头发扫过阿奇的鼻尖。
两人同时打了个喷嚏,然后不约而同地笑了。
那是阿奇第一次看到顾川真正开怀大笑,眼睛弯成月牙,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像个偷吃到糖的孩子。
"你画得很好。
"顾川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像是怕打破这难得的轻松时刻。
阿奇眨眨眼:"你也不错...如果你不那么用力握笔的话。
"顾川低头,才发现自己把铅笔攥得死紧,指节都发白了。
他试着放松手指,铅笔在掌心转了个圈。
"嘿,不错嘛!
"阿奇欢呼,"再来一个!
"顾川尝试着又转了一次,铅笔飞出去砸中了阿奇的额头。
"谋杀啊!
"阿奇夸张地倒地,顺便踢翻了一瓶涮笔的水。
两人手忙脚乱地抢救画作,不知谁先开始的笑声在狭小的储藏室里回荡,像是被困住的蝴蝶。
当夕阳西沉,美术室渐渐暗下来时,阿奇突然想起什么:"等等,你不是来监督我劳动服务的吗?
"顾川正小心地将半干的画收进画夹,闻言顿了顿:"你...整理得很好。
"阿奇环顾西周——颜料按色系排列整齐,画笔按型号插在筒里,连石膏像都擦得闪闪发亮。
他挠挠头:"好像确实完成了?
"顾川站起身,拍了拍西装裤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明天见,林嘉奇同学。
""叫我阿奇。
"阿奇把最后一把刷子放回原位,声音突然变得认真,"所有朋友都这么叫我。
"顾川在门口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夕阳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像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
良久,他才轻声说:"明天见,阿奇。
"脚步声渐渐远去。
阿奇呆立在原地,感觉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些失控。
他摸出速写本,飞快勾勒出刚才顾川转笔时那一瞬的笑容——嘴角微微上扬,眼睛闪着光,这是他今天看到的,最生动的表情。
锁门声惊醒了他。
阿奇冲到门口:"喂!
我还在里面!
"门外传来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伴随着顾川难得带着笑意的声音:"校规第12条,迟到者必须完成两小时劳动服务。
现在刚好两小时零七分钟。
"阿奇拍着门板大笑:"你算计我!
"没有回应。
他掏出手机准备求救,却发现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储物柜最上层有备用钥匙。
顺便,你的鲤鱼画得很好。
——K“阿奇抬头,看到窗台上静静躺着一把钥匙,在夕阳下闪着温暖的光。
他拿起钥匙,指尖触到一丝余温,像是刚刚被人握在手里很久。
窗外,顾川的身影正穿过操场,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阿奇突然觉得,这个看似完美的优等生,也许比他想象中要孤独得多。
他翻开速写本新的一页,开始画那条游弋在纸面上的鲤鱼。
这一次,它在水波中转身,眼睛望向某个看不见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