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阿木蹲在老槐树下数蚂蚁,就见乳白色的雾气顺着崖壁淌下来,像没断奶的羊羔,蹭过他的草鞋时,带起一阵湿凉。
他指尖刚触到一只背着重物的黑蚁,身后突然传来王婶的骂声:“丧门星!
又在跟虫子说话?
仔细你爹打断你的腿!”
阿木慌忙缩回手。
他所在的石洼村,嵌在青崖山褶皱里,百十来口人靠采药打猎过活。
全村人都知道,老木匠阿柱家的独子阿木是个怪胎——打小就能听见石头说话,能跟山精讨价还价,去年甚至抱着棵快枯死的老松哭了半宿,说那树在跟他喊“渴”。
“婶,它不是虫子,”阿木小声辩解,“是‘铁脚将军’,昨天帮我把掉沟里的药篓拖上来了。”
王婶淬了口唾沫,提着水桶往井边去,背影骂骂咧咧:“还将军?
我看是催命鬼!
等山神爷发怒,第一个收的就是你这妖物!”
阿木低下头,盯着蚂蚁钻进土里。
他知道村里人怕他,就像怕每年立秋后从山巅滚下来的“黑风”——那风过处,草木枯死,石头开裂,爷爷说那是山在“咳嗽”,咳出的是“不干净的东西”。
“别听他们的。”
一个细弱的声音从脚边的石缝里钻出来,像浸了水的棉线。
阿木扒开石缝,看见一只半透明的小蜥蜴,正用尾巴轻轻拍打着石壁。
这是“石灵子”,住在村口老石磨里的精怪,也是阿木唯一能说上话的“朋友”。
“他们不懂,”石灵子的声音带着颤音,“山在抖,比往年都厉害。
刚才我听见地底有骨头在响,咔嚓,咔嚓的……”阿木皱眉。
他也感觉到了,这几天夜里总被一种沉闷的震动惊醒,像是有巨人在山底跺脚,震得床板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
“是要出事了吗?”
他问。
石灵子没回答,突然缩回石缝里,声音变得急促:“来了!
那股味道……跟十年前一样!”
阿木猛地抬头,就见西北方的天际,一道墨色的烟柱正从青崖山顶拔地而起,像一条被激怒的黑龙,搅得云层翻涌。
那烟柱所过之处,原本乳白的雾气瞬间变得漆黑,像被墨汁染过,顺着山谷滚滚而来。
“黑风!
是黑风来了!”
村口有人尖叫起来。
原本在田埂上忙活的村民扔下农具就往家里跑,狗吠声、孩子的哭声、关门声混在一起,石洼村瞬间陷入混乱。
阿木的爹阿柱扛着斧头从木匠铺里冲出来,脸涨得通红:“阿木!
回家!
快!”
阿木刚跑两步,就听见石磨那边传来石灵子凄厉的尖叫:“救我!
它在啃石头!
它要把我拖下去!”
他扭头望去,只见那股黑风己经卷到村口,所过之处,老石磨表面像被强酸腐蚀,冒出阵阵白烟,石缝里渗出暗红色的汁液,像血。
“阿木!
别管那怪物!”
阿柱嘶吼着冲过来,想抓住他的胳膊。
但阿木己经冲了过去。
他扑到老石磨前,伸手去扒石缝:“石灵子!
抓住我的手!”
石灵子半透明的脑袋从石缝里探出来,眼里淌出透明的泪:“来不及了……它在啃我的骨头……阿木,记住,找‘带剑的人’……他们知道‘噬魂灾’的秘密……噬魂灾”三个字刚说完,整座老石磨突然剧烈震动起来,从中间裂开一道大缝,黑风像无数只细针,顺着裂缝钻进去。
石灵子的尖叫戛然而止,只有暗红色的汁液从裂缝里汩汩涌出,很快被黑风卷走,留下一地腥臭的焦痕。
“阿木!
走!”
阿柱一把将阿木拽回来,死死按在背上,疯了似的往家里跑。
黑风己经卷进村子,阿木趴在爹的背上,看见路边的桃树瞬间枯萎,树皮剥落,露出惨白的树干;看见张奶奶家的土坯墙像被无形的手撕碎,砖块在空中化为齑粉;还看见王婶刚才提水的那口井,井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井底传来“咕嘟咕嘟”的冒泡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面吸水。
“爹,它是什么?”
阿木的声音发颤。
阿柱喘着粗气,声音嘶哑:“是‘噬魂灾’……十年前毁了山那边三个村子的怪物……老人们说,它专吃活物的‘魂’,不管是人,还是精怪……”他们刚冲进家门,阿柱反手就闩上木门,又拖过顶门的粗木杠。
娘己经把家里的水缸、米缸都堵在门后,脸色惨白地抱着弟弟小石头发抖。
“躲起来!
快躲到地窖里!”
阿柱吼道。
地窖在厨房灶台下面,狭小潮湿,只能容下三个人。
阿柱掀开地窖盖,把阿木和小石头推下去,又塞给娘一个油布包:“里面有水和饼,撑住!
等风过去……”话没说完,外面传来“咔嚓”一声脆响,像是木门被撞碎了。
紧接着,一股腥甜的气味涌了进来,像腐烂的肉混着铁锈。
“柱哥!”
娘的声音带着哭腔。
阿柱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门口。
阿木趴在地窖口,透过木板的缝隙往外看,只见那股黑风己经钻进屋里,在地上打着旋,旋出一个个漆黑的漩涡。
漩涡里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眨动,发出细碎的、像牙齿摩擦的声音。
突然,阿柱举起斧头,朝着黑风劈了过去:“狗东西!
老子跟你拼了!”
斧头穿过黑风,什么也没砍到。
那黑风却像被激怒,猛地一卷,缠住了阿柱的腿。
阿柱瞬间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斧头“哐当”落地,他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眼睛里的神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皮肤迅速变得干瘪,像被晒干的树皮。
“爹!”
阿木失声尖叫。
阿柱最后看了地窖一眼,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只吐出一口黑灰。
下一秒,他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囊,瘫倒在地,身上的血肉仿佛被那黑风吸干,只剩下一副干瘪的骨架。
“啊——!”
娘的尖叫刺破了屋顶。
那黑风又转向灶台,地窖盖被一股巨力掀开。
阿木看见娘被黑风卷了起来,她怀里的小石头吓得大哭,哭声却越来越弱,最后变成一阵细微的抽噎,像风中残烛,很快熄灭。
阿木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像被冻住,动弹不得。
他眼睁睁看着娘和弟弟像爹一样,在黑风里化为两具干瘪的骨架,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黑风在屋里盘旋了一圈,似乎在寻找什么,最后,它的“目光”落在了地窖里的阿木身上。
阿木能感觉到那股阴冷的、带着贪婪的“注视”,像毒蛇盯上了猎物。
他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手却摸到了怀里的一个东西——那是昨天石灵子塞给他的,一块温热的、椭圆形的石头,说是“山心”,能“挡一挡”。
就在黑风朝地窖扑过来的瞬间,阿木猛地将那块石头攥在手里。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块石头突然爆发出柔和的白光,像一轮小太阳,将阿木包裹在里面。
黑风撞在白光上,发出刺耳的“滋滋”声,像是滚油里滴进了冷水,瞬间被逼退了三尺。
黑风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变得更加狂暴,一次次撞向白光,整个屋子都在摇晃,墙壁上的泥土簌簌往下掉。
阿木死死攥着石头,感觉那白光越来越弱,手心传来滚烫的温度,像要被烧穿。
就在他快要撑不住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清越的剑鸣,像龙吟,刺破了漫天的黑风。
那黑风猛地一顿,似乎对这声音极为忌惮,盘旋片刻,竟像潮水般退了出去,顺着来路卷回青崖山顶,墨色的烟柱也随之消散,只留下一地狼藉。
剑鸣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石洼村上空。
阿木颤抖着爬出地窖,只见整个村子己经变成一片废墟,房屋倒塌,草木枯死,空气中弥漫着焦臭和血腥味。
那些刚才还鲜活的村民,此刻都变成了干瘪的骨架,散落在地上。
夕阳的余晖透过云层照下来,给这片废墟镀上了一层诡异的金色。
阿木站在自家院子里,看着爹娘和弟弟的骨架,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滚烫的棉花,哭不出声。
“此地怨气冲天,竟是‘噬魂灾’重现。”
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阿木回头,看见一个身着月白道袍的青年男子,正站在倒塌的院墙上。
他背着一把长剑,剑鞘是纯玉的,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
男子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一股疏离的淡漠,眼神扫过废墟时,没有丝毫波澜。
“你是谁?”
阿木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玄清观,云鹤。”
男子淡淡道,目光落在阿木手里那块己经失去光泽的石头上,眉头微蹙,“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阿木握紧石头,没说话。
云鹤也没追问,纵身跃入院中,蹲下身检查阿柱的骨架,指尖在骨架上轻轻一点,那骨头竟瞬间化为齑粉。
他站起身,看向阿木:“全村人都死了,只有你活下来。”
“是它救了我。”
阿木举起石头。
云鹤盯着石头看了片刻,突然抬手,一道柔和的白光从他指尖射出,落在阿木眉心。
阿木只觉得一股清凉的气息涌入体内,刚才被黑风惊吓后的燥热感瞬间消散。
“体内有‘山魂’之气,”云鹤收回手,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你能听见山的声音?”
阿木愣住,点了点头。
云鹤沉默片刻,道:“青崖山的‘噬魂灾’每十年爆发一次,源头不明。
玄清观追查了百年,始终没有头绪。
你是第一个在灾中存活的人,或许……”他顿了顿,“跟我回玄清观吧。”
阿木看着满地的废墟,看着爹娘化为齑粉的地方,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他不知道玄清观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那个叫云鹤的道人为什么要带他走,但他知道,自己己经没有家了。
“石灵子说,让我找‘带剑的人’。”
他哽咽着说。
云鹤低头,看了一眼背上的剑,道:“嗯,跟我走。”
夕阳彻底沉入西山,夜幕像一块巨大的黑布,缓缓覆盖住青崖山。
阿木最后看了一眼石洼村的方向,跟着云鹤踏上了通往山外的路。
他不知道,这一步踏出,等待他的将是一个更广阔、也更残酷的世界——那里有仙门正道的清规戒律,有魔教妖人的诡谲难测,有生死与共的情谊,也有剜心刻骨的背叛。
而他体内那股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力量,以及那块神秘的石头,将在不久的将来,把他卷入一场席卷整个修真界的风暴中心。
山风掠过树梢,发出呜咽般的声音,像是在为逝去的村庄哀悼,又像是在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雨。
阿木攥紧了手心的石头,跟着云鹤的背影,一步步消失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