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尘踩着露水钻进后山时,天刚蒙蒙亮。
他肩上的竹篓磨得发亮,边缘处缠着几圈破旧的麻布,那是他用三株止血草从镇上裁缝铺换来的,据说能防刺。
可此刻篓子内壁还是被新采的“赤血藤”划出了几道红痕——这草性子烈,藤叶上的细毛沾着晨露,蹭在皮肤上就像针扎似的疼。
“忍着点。”
云尘对着竹篓低声说了句,像是在跟草说话,又像是在跟自己说。
他今年十六岁,身量却比同龄少年矮了半头,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空荡荡罩在身上,风一吹就贴出嶙峋的骨架。
只有那双眼睛,在雾气里亮得惊人,盯着崖壁上一簇垂下来的“月心草”时,瞳孔里映着草叶上滚动的露珠,连带着周遭的朦胧都清晰了几分。
这簇月心草长在离地三丈高的石缝里,石面光滑,长满了滑腻的青苔。
云尘把竹篓往旁边的老树根上一放,解下腰间缠着的麻绳——绳子是用破旧的渔网拆的,每股麻线都拧得死紧,末端拴着块磨尖的铁片子,那是他从镇上铁匠铺外的垃圾堆里捡来的断刀,被他用石头磨了整整三天。
他像只瘦猴似的扒住石缝往上爬,指尖抠进青苔底下的硬土,每动一下,脚下的碎石就簌簌往下掉。
崖底是片深不见底的灌木丛,去年有个外乡来的采药人就是从这里摔下去的,等镇民找到时,只剩下半只被野兽啃得稀烂的草鞋。
云尘却像走平地。
他五岁就在这后山摸爬滚打,哪里有陡坡,哪里有暗沟,闭着眼睛都能说出来。
左手够到月心草的根须时,他忽然停住动作,侧耳听着崖顶的动静——风里夹着几声极轻的兽鸣,不是山里常见的野猪或山鸡,倒像是……狼嚎?
他眉头皱了皱,手上动作却没停。
三两下扯断月心草的根,用草叶把根部裹好塞进怀里——这草娇贵,沾不得泥土,得用新鲜叶子裹着才能保持药性。
等他顺着绳子滑下来,竹篓里己经装了小半篓草药,赤血藤、止血草、月心草,还有几株能驱蚊的“青岚”,都是镇上药铺收的寻常药材,换不来多少银钱。
“得找株‘凝露花’才行。”
云尘拍了拍身上的土,望着更深的山林喃喃自语。
苏晴的伤还没好利索。
前日镇上的恶霸张屠户家的小子带人抢她晾晒的草药,苏晴为了护着他刚采的赤血藤,被那恶少推在石阶上,额角磕出个血口子。
药铺的李大夫说,得用凝露花加蜂蜜调成膏子敷着,才不会留疤。
可凝露花长在黑风谷边缘,那地方靠近黑风寨,近半年总有些不三不西的人出没。
镇上老人说,黑风寨里住的不是人,是“妖修”——那些修了邪术的妖怪,专吃人心肝。
云尘摸了***口,那里贴身藏着半块玉佩。
玉佩是父母留下的唯一物件,灰扑扑的,看不出玉质,形状也古怪,像是被人从中间劈开的,断口处参差不齐。
他从小就戴着,洗过无数次,却总也洗不亮,反倒像是吸了他的血气,摸起来总带着点温温的暖意。
“再往里走半里看看。”
他咬了咬牙,把竹篓背得更紧了些。
日头爬到头顶时,云尘终于在一丛荆棘里找到了凝露花。
淡紫色的花瓣上沾着晶莹的露水,太阳一照,像缀着碎钻。
他小心翼翼地拨开荆棘,手指被刺出好几个小血洞也没在意,刚把花摘下来,就听见身后传来树枝断裂的脆响。
他猛地回头,只见三个穿着黑色劲装的汉子站在不远处,为首的那人脸上有道刀疤,从眼角一首划到下巴,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正盯着他手里的凝露花。
“这小鬼手里有好东西。”
刀疤脸舔了舔嘴唇,声音沙哑得像磨石头。
旁边两个汉子笑了起来,露出黄黑的牙齿。
他们腰间都挂着弯刀,刀鞘上刻着个狰狞的狼头——是黑风寨的人!
镇上猎户说过,黑风寨的人都挂着这种狼头刀。
云尘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把凝露花塞进怀里,手悄悄摸向背后的断刀铁片子。
“小崽子,把那花交出来,再告诉我,你身上是不是带着块破玉?”
刀疤脸往前走了两步,脚步极轻,不像是寻常汉子,倒像头蓄势待发的野兽。
云尘后背瞬间沁出冷汗。
他们要找的是凝露花,还是……玉佩?
“我不知道什么玉。”
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尽量让自己听起来不发抖,“这花是我采来……少废话!”
另一个瘦高个汉子不耐烦地打断他,手里的弯刀“噌”地抽出半寸,寒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刀疤哥问你话,是给你脸了!”
刀疤脸却抬手拦住瘦高个,眼睛死死盯着云尘的胸口:“我闻着味儿了……就在你身上。
把玉拿出来,饶你不死。”
云尘忽然想起李大夫说过,有些邪修能靠气味寻到宝物。
难道这玉佩是什么宝贝?
可他戴了十几年,除了偶尔夜里会觉得它有点发烫,再没别的异样。
“没有玉。”
他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抵住一棵老松树,树身粗糙的树皮硌得他生疼,“要花可以给你们,放我走。”
“放你走?”
刀疤脸笑了,笑声像破风箱,“等我们搜出玉来,你的心肝正好给寨里的狼崽子当点心。”
三个汉子呈扇形围了上来,脚步带着一股腥臊味,像是刚杀过生。
云尘握紧了手里的铁片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知道自己打不过,可他不能让他们拿走玉佩——那是爹娘留下的唯一念想。
刀疤脸离他只有两步远时,忽然像被什么绊了一下,踉跄了几步。
云尘趁机转身就跑,专往荆棘多的地方钻。
背后传来怒骂声和脚步声,还有弯刀劈砍树枝的脆响。
他跑得肺都要炸了,粗布褂子被树枝勾破了好几个洞,胳膊和腿上全是血痕。
怀里的凝露花被压得变了形,花瓣上的露水混着他的汗水往下淌。
就在他快要跑出荆棘丛时,后颈突然一麻,像是被什么东西打中了。
他眼前一黑,摔倒在地,竹篓里的草药撒了一地,赤血藤的红汁染了满地的绿。
刀疤脸追上来,一脚踩在他背上,弯腰去扯他脖子上的玉佩。
手指刚碰到玉佩的瞬间,那灰扑扑的石头似的东西突然烫得惊人,刀疤脸“嗷”地叫了一声,像被火燎了似的缩回手。
“妈的,这破玉还会咬人!”
他甩着被烫红的手,眼神更凶了,“给我把他绑起来,带回寨里慢慢搜!”
两个汉子拿出麻绳,正要捆云尘的手脚,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
不是镇上货郎的铃铛,更像是……某种法器?
刀疤脸脸色骤变:“是青云宗的人!
走!”
三个汉子跑得比兔子还快,转眼就没入了密林。
云尘趴在地上,意识昏沉间,感觉胸口的玉佩还在发烫,那股暖意顺着血脉往西肢百骸流,刚才被打中的后颈也不那么麻了。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看见一双白色的云纹靴停在自己眼前。
往上看,是月白的道袍,衣摆绣着青云缭绕的图案。
再往上,是一张清癯的脸,颌下三缕长须,眼神平静得像深潭,正低头看着他散落在地上的草药,又或是……他胸口那半块还在微微发烫的玉佩。
“五行灵根皆残,却能引动混沌气……”老道的声音很轻,像风拂过水面,“有趣。”
云尘张了张嘴,想问他是谁,却晕了过去。
倒下的最后一刻,他看见老道弯腰捡起了他掉在地上的那株被压坏的凝露花,指尖轻轻拂过残破的花瓣,不知说了句什么。
山林里恢复了寂静,只有那半块玉佩还在云尘胸口微微发亮,灰濛濛的光晕里,似乎有什么纹路在慢慢舒展,像条刚睡醒的小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