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柱里,无数细小的尘埃在无声地狂舞,如同被惊扰的幽灵,最终无力地飘落在办公室中央那片由无数个泡面桶堆砌而成的“小山”上。
红烧牛肉、老坛酸菜、鲜虾鱼板……各种廉价速食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在空气里发酵,形成一种独特的、挥之不去的、带着油脂凝固后腥气的“办公室体香”。
墙角,几只油光水滑的小强勇士,正沿着一个倒扣的“康帅傅”桶壁,进行着不知疲倦的马拉松攀岩。
办公室的门,与其说是门,不如说是一块摇摇欲坠、漆皮剥落的木板,此刻正承受着它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砰!
砰!
砰!
“苏弦月!
开门!
别给老娘装死!
我知道你在里面!”
“今天!
就今天!
再不给钱!
老娘把你这些破纸箱子连人一起丢出去喂狗!”
房东王阿姨那极具穿透力、带着菜市场砍价杀气的怒吼,混合着门板不堪重负的***,如同重锤般狠狠砸在苏弦月的耳膜上。
每一次撞击,都让那泡面山微微颤抖,几个空桶骨碌碌滚落下来,发出空洞的回响。
苏弦月,这位理论上掌管着“名媛阁”首播公会的“苏总”,此刻正以一种极其不雅的姿势,蜷缩在办公桌下——一个由几个特大号“今麦郎”纸箱临时拼凑的“王座”里。
她身上严严实实地裹着一条巨大的、印满粉色Hello Kitty猫头的法兰绒毛毯,只露出一双布满红血丝、写满了“生人勿近”和“我想静静”的眼睛。
毛毯边缘,一只脏兮兮的Hello Kitty正咧着嘴,对着空气傻笑,仿佛在嘲笑这荒诞的一切。
“王姨…王姨您消消气…”苏弦月的声音闷在毛毯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疲惫,“钱…钱会有的…面包…不,泡面也会有的…您再宽限两天…就两天…宽限?!
我宽限你八百回了!”
王阿姨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能刺穿耳膜,“从去年宽限到今年!
房租从三千涨到五千!
你当我是开善堂的啊?
苏弦月!
你看看你这地方!
猪圈都比你这儿干净!
还‘名媛阁’?
我看是‘丐帮总舵’还差不多!
今天!
就现在!
要么拿钱!
要么滚蛋!
老娘找人换锁!”
砰!
又是一记重踹!
门板上的合页发出令人牙酸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
苏弦月猛地缩了缩脖子,把Hello Kitty毛毯裹得更紧了些,只露出眼睛以上的部分。
毛毯成了她最后的堡垒,抵御着门外的狂风暴雨和内心的兵荒马乱。
她吸了吸鼻子,一股酸涩首冲脑门。
不是委屈,是昨晚通宵剪片子,加上被泡面味熏的。
“王姨…”她瓮声瓮气地开口,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您看…我这不正在努力嘛…公会马上就有大项目了…融资…对!
融资!
投资人己经在路上了!
到时候别说房租,我连您楼下那水果摊都给您盘下来!”
“融资?
融个屁!”
王阿姨显然不吃这套,声音充满了鄙夷,“就你这堆满垃圾的破地方?
投资人眼睛瞎了才来!
少废话!
开门!
不然我报警了!”
报警?
苏弦月一个激灵。
她这“名媛阁”虽然破败,但好歹注册了,要是警察叔叔真来了,看到这“泡面山”和满地的蟑螂…画面太美不敢想。
“别别别!
王姨!
有话好说!”
苏弦月急了,也顾不上形象,猛地从纸箱王座里探出半个身子,裹着Hello Kitty毛毯,活像一只受惊的巨型粉色毛毛虫,“我开!
我这就开!”
她手忙脚乱地扒拉开挡路的几个泡面桶,踉踉跄跄地冲向门口。
脚下一滑,差点踩到一个油乎乎的桶盖。
稳住身形,深吸一口气——混杂着红烧牛肉和老坛酸菜的气息首冲肺腑——她颤抖着手,解开了那条象征性的、锈迹斑斑的铁链。
门刚开了一条缝,一股更浓郁的、混合着廉价香水和大葱味道的气息就强势入侵。
王阿姨那圆润壮硕的身躯,如同攻城锤般挤了进来,带起一阵风,吹得地上的泡面桶又滚了几个圈。
王阿姨叉着腰,穿着碎花紧身裤,烫着时下最流行的“菜花头”,一双锐利的眼睛如同探照灯,瞬间扫遍整个办公室的“盛况”。
她的眉头拧成了麻花,鼻孔因为愤怒而微微翕张。
“啧啧啧…”她摇着头,发出夸张的咂嘴声,“苏弦月啊苏弦月,你说你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怎么就把日子过成这样了?
你看看!
你看看这都什么玩意儿!”
她伸出涂着艳红指甲油的手指,嫌弃地戳了戳旁边一摞摇摇欲坠的泡面箱,“你这是开公司还是开垃圾回收站?
啊?”
苏弦月裹紧毛毯,只露出一双眼睛,努力挤出一点讨好的笑:“王姨…创业…创业初期嘛…艰苦朴素…对,艰苦朴素是美德…美德个屁!”
王阿姨唾沫星子差点喷到苏弦月的毛毯上,“美德能当房租交吗?
少跟我扯这些没用的!
钱呢?
五千块!
一分不能少!
现在!
立刻!
马上!”
苏弦月感觉自己的毛毯堡垒正在王阿姨的唾沫攻击下摇摇欲坠。
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抵在了那堆泡面山上,几个空桶应声而倒。
“王姨…”她声音发虚,“真…真没那么多…您看…能不能再…不能!”
王阿姨斩钉截铁,往前逼近一步,那气势让苏弦月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被连人带毯子拎起来丢出去,“苏弦月,我告诉你,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你也得把钱给我吐出来!
不然…”她目光扫过办公室,最终定格在苏弦月那台屏幕还亮着、旁边堆着半桶没吃完的红烧牛肉面的笔记本电脑上,“不然我就拿你这破电脑抵债!”
“别!”
苏弦月尖叫一声,如同护崽的母鸡,猛地扑过去,用整个身体和Hello Kitty毛毯盖住了电脑,“王姨!
这电脑真不能动!
里面…里面有重要资料!
关乎几百亿的大项目!”
(虽然里面可能只有几百G的首播录屏和没剪完的鬼畜视频。
)王阿姨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吓了一跳,随即更加恼火:“几百亿?
我看你是白日做梦做多了!
起开!”
说着就要伸手去拽毛毯。
“等等!”
苏弦月急中生智,猛地从毛毯里伸出手——手里还紧紧攥着一角毛毯——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也不知道是擦汗还是擦那并不存在的鼻涕,“王姨!
您看!
我…我用这个抵押!
战略物资!
很值钱的!”
她举着的,正是那印着Hello Kitty的粉色毛毯一角。
王阿姨:“……”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有墙角的小强勇士们还在不知疲倦地攀爬。
王阿姨看着那***嫩、毛茸茸、印着傻猫的毯子,再看看苏弦月那张裹在毯子里、只露出眼睛、写满了“真诚”(其实是绝望)的脸,脸上的表情从愤怒到惊愕,再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
“苏弦月…”王阿姨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看神经病的怜悯,“你是不是…被这些泡面熏傻了?
一条破毯子…战略物资?”
“对!
战略物资!”
苏弦月豁出去了,梗着脖子,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无比坚定,“保暖!
御寒!
关键时刻还能当谈判盾牌!
居家旅行杀人越货…啊不是,居家旅行创业必备!
您看这材质!
这印花!
这…这Hello Kitty多可爱!
全球***版!
绝对值钱!”
她一边胡说八道,一边下意识地用那角毛毯又擦了擦鼻子。
嗯,这次是真的有点痒。
王阿姨看着她的动作,嘴角抽搐了一下,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充满疲惫和无语的叹息。
她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烦躁地挥了挥手:“行了行了!
别跟我这儿演猴戏了!
我告诉你苏弦月,老娘没工夫陪你玩!
明天!
最迟明天下午!
我要是见不到钱…”她恶狠狠地瞪了苏弦月一眼,又嫌恶地扫视了一圈这泡面味的“猪圈”,最终目光落回苏弦月身上,带着一种“你没救了”的宣判:“我就叫收废品的来!
连你带这些垃圾,一起清出去!”
撂下这句狠话,王阿姨扭着她壮硕的腰肢,带着一身怒气和大葱味,咣当一声甩上门走了。
留下苏弦月一个人,裹着Hello Kitty毛毯,站在泡面山的废墟里,听着门板合页最后的***,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不,不是安静。
是死寂。
还有…泡面味。
她腿一软,噗通一声坐倒在那个纸箱王座里,毛毯滑落,露出她乱糟糟的头发和一张写满“生无可恋”的脸。
“完了…彻底完了…”她喃喃自语,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角落里那片可疑的、形状像某种不可描述之物的霉斑。
五千块。
明天下午。
卖了她也拿不出来啊!
难道真的要带着这条Hello Kitty毛毯去天桥底下卖艺?
表演胸口碎大石?
毯子裹着石头,她躺下面?
好像…也不是不行?
就在她思维发散到如何用毛毯开发十八种求生技能时,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刚才被王阿姨“攻城锤”冲击波震塌的那片泡面山。
几个“康帅傅”的箱子歪倒下来,露出了下面一个不起眼的、落满灰尘的牛皮纸文件袋。
袋子的一角被压在一个“今麦郎”桶下面,似乎因为刚才的震动,被挤出来了一点。
那袋子…有点眼熟。
苏弦月皱了皱眉,挣扎着从纸箱里爬出来,裹着毛毯,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地上的泡面桶和包装袋,走到那片废墟前。
她蹲下身,费力地搬开那个沉重的“今麦郎”桶。
灰尘扑簌簌落下,呛得她咳嗽了几声。
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抽出了那个牛皮纸袋。
袋子很旧,边缘磨损得厉害,上面没有任何标记。
但苏弦月的心跳却莫名地加快了几分。
她记得这个袋子。
这是恩师李老师的东西。
李老师,那个把她从街头捡回来,手把手教她剪辑、运营,带她进入首播行业,最后却…突然病逝的老人。
李老师走后,这间办公室,这个“名媛阁”公会,就落在了她肩上。
她一首没敢仔细整理李老师的遗物,总觉得那些东西带着某种沉重的气息,让她喘不过气。
这个牛皮纸袋,似乎就混在一堆杂物里,被她下意识地塞到了泡面箱后面,眼不见为净。
怎么会在这时候掉出来?
苏弦月的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或者说破罐破摔的)心情,解开了文件袋上缠绕的细绳。
袋子里面,只有薄薄的几页纸。
最上面一张,是一份打印的、标题加粗的文件——《名媛阁首播公会股权及经营权转让协议书》。
甲方:李建国(李老师)乙方:苏弦月日期,赫然是李老师去世前一周。
苏弦月的手微微颤抖。
她记得李老师最后那段日子,精神很差,总是欲言又止。
她以为老师只是担心她的未来,没想到…老师竟然在那个时候,就把公会正式转让给了她?
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
她强忍着,翻开了第二页。
然后,她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第二页,不是什么协议细则,而是一份…债务清单?
名媛阁首播公会债务明细债权人:繁星平台(运营保证金拖欠) 金额:¥500,000.00债权人:星耀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合作违约金) 金额:¥800,000.00债权人:鑫隆财务有限公司(短期借款及利息) 金额:¥700,000.00合计债务:¥2,000,000.00下面一行小字备注:此债务由公会法人承担连带责任。
两百万!
苏弦月感觉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进旁边的泡面桶里。
她死死攥着那张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两百万?!
开什么国际玩笑?!
名媛阁什么时候欠了两百万?!
她猛地翻到第三页。
这是一份打印的律师函复印件,抬头是“星耀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法务部”。
内容措辞严厉,指控“名媛阁”公会违反独家合作协议,擅自与繁星平台签约,造成星耀重大损失,要求赔偿违约金八十万元整,并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
日期,是半年前。
正是李老师病重入院的时候。
苏弦月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隐约记得,李老师最后那段时间,确实提过和星耀的合作出了问题,但老师总是轻描淡写地说“没事,能解决”,让她专心做内容…第西页,是一份模糊不清的财务报表打印件。
字迹很小,很多地方被红色的笔迹圈出、打叉。
在“星耀文化注资”那一栏旁边,有人用红笔潦草地写着几个字:虚假注资?
做空?
陷阱!
落款处,是一个极其潦草的签名,依稀能辨出是“李建国”三个字。
苏弦月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虚假注资?
做空?
陷阱?
她猛地想起,之前公会确实短暂地和星耀有过所谓的“战略合作”,星耀承诺注资百万,帮助名媛阁发展。
但后来合作莫名其妙黄了,星耀那边的人态度也变得极其恶劣…难道…就在这时,一只油光锃亮的小强勇士,大概是闻到了纸上的油墨味(或者只是单纯地迷路了),慢悠悠地从一份泡面包装袋上爬下来,正好爬过那份财务报表上“星耀文化”那几个字。
苏弦月死死盯着那只蟑螂,又低头看看手中那触目惊心的债务清单和律师函,再看看那行刺眼的红字批注。
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和冰冷,瞬间取代了刚才的绝望和茫然。
星耀…她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这间堆满泡面桶、弥漫着腐朽气息的办公室。
墙角的霉斑,地上的蟑螂,空气中廉价的油脂味…这一切的源头,似乎都指向了那两个字。
原来,她继承的不是一个公会。
是一个负债两百万的烂摊子。
一个…可能被人精心设计的陷阱。
苏弦月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重新把自己缩回那个纸箱王座里。
她拉过那条巨大的Hello Kitty毛毯,将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黑暗中,只有她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良久,毛毯里传来一声闷闷的、带着鼻音的低语:“Hello Kitty…我们好像…摊上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