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脖颈青筋暴起,眼中凶光毕露,抄起门旁粗重的门闩就要往外冲:“老子宰了那阉狗!”
“站住!”
陆昭厉喝,声音不高,却带着威压,“你现在去,千户所立马扣个‘袭杀官差、图谋造反’的罪名!
正好屠光了事!”
许若川被钉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官道尽头消失的轿影。
盐场方向传来运船起锚的号子声,低沉压抑,混着海风。
“嘿嘿,怂包。”
许若川扭过头,对着陆昭的脚下啐了一口唾沫,脸上刀疤扭曲。
他目光突然落在自己左臂上。
下一刻,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他猛地反手,将门闩狠狠砸向自己的左臂!
“咔嚓!”
一声闷响。
小臂瞬间皮开肉绽,青紫肿胀起来。
“疼吗?”
他一把揪住跪在地上的郑三狗的衣领,把血肉模糊的伤臂怼到对方眼前,“老子八岁挨刀时就明白,人得先学会让自己疼!
往死里疼!
才配……让别人疼!”
郑三狗吓得发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护住怀里那仅剩的半块霉饼。
许若川一脚踢到了他,上前一步踩在他的胸口,力道很大:“再敢藏一口……”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老子就剁你一根指头——从左手小指开始,如何?”
“铁牛。”
陆昭没再搭理那疯魔少年,一把抓起门边架子上的破斗笠扣在头上:“去盐田。”
边说边往盐田方向走去。
“大人!”
王铁牛赶紧两步跟上,“木桩子昨儿就拔光了!
你忘了?”
“知道,还是去看看。”
-----------------盐田不远,就紧挨着卫所。
脚下的盐碱地又硬又硌,每一步都发出碎裂声。
陆昭把帽檐压得很低,在军校时他就习惯这样,不想让人看清他的眉眼。
咸腥的海风卷着盐沫扑在脸上,生疼。
王铁牛沉默地跟在半步后,粗重的呼吸在风里时隐时现。
“千户所的私盐船,”王铁牛闷声开口,声音被风扯得断断续续,“就泊在咱们盐田外等涨潮,一船能塞三百石。
出了石港往南京运,三成归扬州沈家,三成孝敬南京守备太监……”他粗糙的手指指向远处忙碌的船工身影,“船帮打的旗是‘顺江快帆’,可扛货的力巴靴底都沾着陈氏盐庄的红泥!”
王铁牛恨恨啐了一口,“瞧见没?
脊梁骨都快压断了,监工的鞭子……”话音未落,一声皮鞭脆响,一个身影栽进旁边的盐卤洼里。
陆昭蹲下身,手指***脚下的“盐田”,粗粝的盐粒混着沙砾硌疼掌心。
他抓起一把所谓的“盐”,灰黄的晶体中混杂着泥沙草屑。
他捻起一粒放入口中,咸涩猛然炸开,浓重的土腥味混着苦味首冲舌根,喉头瞬间发紧,胃里一阵翻涌。
这就是官盐。
明末官盐质劣价高,私盐反倒物美价廉,盐法早己败坏不堪。
盐田尽头,几块嶙峋的礁石立着。
陆昭目光扫过礁石缝隙,看到卡着的半截麻绳。
绳头打着繁复而特殊的绳结——双鱼结,这是活跃在运河、长江上的漕帮标记。
“大人,”王铁牛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忧虑,“您真要跟那帮孙子硬碰硬?
咱这点人……”他咽了口唾沫,“不够他们塞牙缝的……陈麻子手下有五六个北边过来的逃兵,都是见过血的狠角色。”
“硬碰硬?”
陆昭搓着指间的粗盐,盐粒簌簌掉进地缝。
他忽然抬头:“铁牛,你在卫所二十五年了吧?”
王铁牛一怔,挠了挠沾满盐花的络腮胡,瓮声道:“打万历西十七年,顶了俺爹在辽东战死的缺,熬到如今……”他浑浊的目光投向远处残破的卫所营房,“那会儿,通州所满编一千一百二十号,步卒披坚执锐,佛郎机炮扼守江口,战船列阵时樯帆蔽日……洪武九年还能调出三百精锐随大军北征登州剿倭。
现在?”
他重重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如今,实际兵力不足一成,军户沦为盐场苦力。
陆昭眯起眼,任凭海风将帽檐下散乱的发丝吹得狂舞。
他目光重新落回地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王铁牛说:“知道怎么让这盐的价格,翻上三倍么?”
“翻……三倍?”
王铁牛眼一瞪,燃起一丝光,又暗下去,“除非……往死里抽鞭子?
可咱们的人都快饿趴下了……把盐田分成三层。”
陆昭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盖过了风声。
他蹲下,手指在沙地上利落地划出三道阶梯状的沟:“卤水从最高的池子引下来,一层层流。
每过一层,日头晒掉水汽,盐卤就变得更浓、更纯。”
这雷州半岛上‘三段制卤’晒盐法,要等两百多年后的咸丰年间,才会被写进书里,变成人人皆知的道理。
他捻起一把粗盐,“你瞧现在的盐,混着泥沙,硌牙,顶天卖八文。
若是能晒出像雪一样白细的盐……”他伸出两指,复又用力攥紧:“少说,值这个数!”
“二十文!?”
王铁牛倒吸一口凉气,黝黑的脸膛泛红,眼睛里的光“噌”地亮了,“大人!
您……您要真能弄出这样的盐来,弟兄们豁出这条烂命,也跟您干了!
那咱们今后的日子……先想办法活过这二十天吧。”
陆昭的声音低沉下去。
此地离扬州不过咫尺,史册里血染的“扬州十日”,就发生在一六西五年五月二十日。
史书记载:“清兵屠城,伏尸八十万;妇婴被戮,街渠尽赤;兵卒驱民如犬豕,稍迟即刃加于颈……”距那场炼狱,不足三百六十五个日夜了。
这操蛋的时代,一股冰冷的绝望攫住了他,喉咙发干。
……突然,盐场方向响起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盐滩的死寂,卷起一片盐尘!
三匹健马首冲陆昭和王铁牛而来!
为首者身穿暗青色程子衣,面容精瘦,一道坑洼疤痕斜贯左脸——正是千户所总旗陈麻子。
他腰间佩刀镶着错银螭纹,阳光下闪着刺骨的寒光。
“陆百户!”
陈麻子勒马骤停在陆昭丈余外,健马喷着白气,铁蹄不安刨动,溅起盐尘。
他手中马鞭虚点陆昭,脸上挤出一丝笑:“千户大人有令——剿饷,再加五十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