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天还墨着,浓白的雾气就从山坳里漫出来,像没捆好的棉絮,簌簌地往村里钻。
土路被泡得发涨,踩上去“咕叽”一声,能没过脚踝,混着腐叶和湿泥的腥气,呛得人鼻腔发紧。
陆思远踩着这样的路,己经走了两个时辰。
他背着半篓柴,腰弯得像张拉满的弓,每一步都要稳住重心,才不至于让背上的枯枝散下来。
粗布褂子早就被汗湿透,又被山风一吹,凉飕飕地贴在背上,补丁摞着补丁的地方,针脚被泡得发白,眼看就要绽线。
右手虎口缠着圈破布条,是今早出发前用娘纳鞋底的线草草扎的。
柴刀太钝,砍那棵歪脖子松时,刀刃滑了一下,血珠冒出来,滴在青石板似的岩石上,转眼就被雾气舔干净了。
他现在只觉得那处***辣地疼,像塞了团烧红的炭。
快到村口时,老槐树下影影绰绰站着几个人。
是张屠户家的婆娘,还有村西头的王二婶,正缩着脖子搓手,嘴里喷着白气抱怨。
“这雾都快半个月了,地里的玉米苗怕是要烂根了。”
王二婶的声音裹在雾里,闷闷的,“昨儿我去看,那秆子细得,一阵风就能吹折,今年秋粮怕是又指望不上了。”
张屠户家的婆娘啐了口唾沫,往地上跺了跺脚:“指望不上也得指望。
你家那口子还能去镇上打零工,我家老张前儿杀猪伤了手,一家子喝西北风去?”
她们说话间,陆思远背着柴从雾里显出身形。
喧闹声像被掐断的琴弦,戛然而止。
几双眼睛落在他身上,有打量,有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疏远。
陆思远低着头,加快了脚步,背上的柴篓“咯吱”响了一声,像是在替他回应。
“这陆家小子……”王二婶的声音压得极低,却还是飘进了陆思远耳朵里,“天天起这么早砍柴,挣那几文钱够干啥?
还不如跟张屠户学杀猪,至少能混口饱饭。”
“可不是么,”张屠户家的婆娘接话,“读那破书有啥用?
考了三年,连个秀才都没中。
他娘那病,哪是读书能读好的?”
“嘘……”有人拉了句,“小声点,别让他听见。”
陆思远的脚步没停,只是脊背挺得更首了些。
那挺首的弧度里,藏着的是比山雾更沉的东西。
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屋里的油灯刚点上。
昏黄的光透过糊着旧纸的窗棂,在地上投下不规则的光斑,像块被撕碎的补丁。
“思远?”
炕上传来赵氏沙哑的声音,伴随着一阵急促的咳嗽,“咳咳……今天雾大,咋不多歇会儿?”
陆思远把柴篓靠在门后,轻手轻脚走过去。
炕上铺着的稻草己经发黑,赵氏半靠在卷起的破棉絮上,手里还攥着件他的旧衣,针脚歪歪扭扭的,显然是咳得厉害时扎错了地方。
她的脸在油灯下显得格外蜡黄,颧骨高高凸起,嘴唇泛着青紫色。
“娘,不碍事。”
陆思远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小心翼翼打开,里面是几颗红得透亮的野果,“今儿砍柴时在山涧边摘的,甜着呢,您尝尝。”
那是他绕了远路,在结冰的涧水边摘的。
晨露冻在果皮上,冰得手生疼,他却揣在怀里焐了一路,就怕冻着。
赵氏接过野果,手指关节肿得像老树根,指节处泛着不正常的紫红——那是风湿闹的,入秋以来就没好过。
她把野果往陆思远手里塞:“娘不饿,你吃。
砍了一早上柴,肯定累坏了。”
“我吃过了,娘。”
陆思远把她的手推回去,声音放得柔,“您尝尝,就当解闷了。”
赵氏拗不过他,只好拿起一颗,用袖口擦了擦,轻轻咬了一口。
甜味在舌尖散开,她眼里漾起点笑意,却又很快被咳嗽压下去:“咳咳……好,好吃。”
陆思远转身去灶台忙活。
锅里空荡荡的,米缸昨天就见了底,今早的粥还是去邻居李奶奶家借的半瓢糙米。
他舀了碗冷水,就着剩下的半块硬窝头,三两口咽了下去。
喉咙被剌得生疼,他却像没察觉似的,喝完水就拿起墙角的砍刀,开始劈柴。
“晚上……还读书吗?”
赵氏看着他的背影,轻声问。
陆思远劈柴的动作顿了顿,木柴裂开的脆响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
“读。”
他应道,声音里没什么情绪,“娘,我再去趟后山,看看能不能采点药草,换些米回来。”
赵氏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低下头,继续缝补那件早就该扔的旧衣。
针穿过布面的声音,细得像叹息。
天擦黑时,陆思远才背着半篓药草回来。
他没去镇上,药草太少,不够换米,只在村口换了两文钱,买了点最便宜的粗盐。
晚饭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就着咸菜疙瘩。
赵氏没怎么动筷子,总说不饿,把碗里仅有的几粒米都拨给了陆思远。
夜深了,山风顺着窗缝钻进来,呜呜地响,像有谁在哭。
陆思远坐在炕桌前,点亮了那盏油灯。
灯芯被捻得极细,火苗只有豆粒大,勉强能照亮摊开的书卷。
书页是借的,边角都卷了毛,纸页泛黄发脆,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他的批注。
有些字被墨迹晕染了,是以前点灯熬油时,灯花溅上去烧的小洞。
他的手指在“落榜”两个字上顿住。
那是去年放榜后,他自己写上去的,笔尖几乎要戳破纸背,字缝里还留着指甲掐出的浅痕。
三年了。
从十六岁考到十九岁,每次都是满怀希望地去,灰头土脸地回。
同村的王狗子,比他小两岁,孩子都能打酱油了,靠着给镇上掌柜跑腿,家里盖了两间新瓦房。
前儿个,王二婶还上门来说亲,是邻村的一个寡妇,带着个三岁的娃,话里话外都透着“你家这样,能有人肯嫁就不错了”的意思。
他没应。
不是嫌人家寡妇带娃,是觉得,自己这样,连娘的药钱都凑不齐,哪有脸再拖累别人?
油灯的火苗晃了晃,映出他清瘦的脸。
眉骨很高,眼睛很深,只是眼下的青黑太重,像蒙着层雾。
窗外的风更紧了,刮得枯枝“啪啪”打在窗纸上,像是催命的鼓点。
陆思远深吸一口气,把那些翻涌的念头压下去,重新低下头,用冻得发僵的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下去。
灯光太暗,他得凑得很近,鼻尖几乎要碰到书页。
“再考一次,”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声音轻得像叹息,“最后一次。
考不上……就去镇上找活干,哪怕去扛大包,也得把娘的药钱挣出来。”
只是,那“最后一次”的底气,连他自己都觉得虚。
山雾还没散,像一张无形的网,把这小小的山村,把他小小的希望,都困在里面,密不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