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不再是澄澈的蔚蓝,一道巨大的、蜿蜒如垂死巨蟒的裂痕,斜贯东西,蛮横地将天幕劈开两半。
裂痕以东,赤日炎炎,金光刺目,将青石板路晒得滚烫,蒸腾起肉眼可见的扭曲热浪;裂痕以西,竟是墨蓝色的深沉夜空,一轮硕大的、泛着冷白幽光的双月高悬,清辉洒落,寒意森然。
这条昼夜同现、冷热交煎的诡异分界,便是人魔两界最危险的边陲——阴阳桥。
空气在这里沉重粘稠,仿佛凝固的琥珀。
阳光与月光在裂缝边缘犬牙交错,互相吞噬又奇异地交融,形成一片片流动的、光怪陆离的旋涡。
来自人界灼热的风,裹挟着尘土和市井的喧嚣,与魔界渗出的、带着硫磺与暗影气息的阴风,在裂缝下方猛烈地冲撞、撕扯,发出低沉的呜咽,如同万千怨魂在深渊里哭嚎。
就在这混乱的旋涡之下,却顽强地滋生着一片畸形的繁荣——阴阳集。
集市紧贴着那道巨大的天穹裂痕铺开,粗粝的木桩和兽皮搭建的棚屋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一首蔓延到远处模糊的地平线。
人声鼎沸,喧闹得几乎要压过天穹裂痕处风的呜咽。
穿着粗布短衫、大声吆喝的人族商贩,脸上绘着诡异油彩、兜售不知名兽骨与药草的蛮族,甚至偶尔能瞥见一两个用厚重斗篷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非人眼眸的异族身影。
空气中混杂着烤肉的焦香、劣质麦酒的酸腐、草药刺鼻的苦涩,以及一丝若有若无、来自魔界的硫磺腥气。
白璃就挤在这片混乱的浊流里。
她裹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粗麻斗篷,兜帽压得很低,只露出小巧的下颌和几缕不听话溜出来的银白色发丝。
斗篷下,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一枚粗糙的铜币,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带着一种刻意的小心翼翼,竭力模仿着周围人族少女的姿态。
然而,那双隐藏在兜帽阴影下的紫罗兰色眼眸,却像受惊的小鹿,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每一次巡逻士兵沉重的皮靴踏过青石板路发出的“咔哒”声,每一次集市口盘查岗哨的厉声喝问,都让她纤细的肩膀不易察觉地轻颤一下。
“新到的北地雪狐皮!
瞧瞧这毛色!”
一个满脸横肉的皮货商唾沫横飞。
“上好的止血藤!
走过路过别错过!”
一个老妪沙哑地叫卖。
“让开!
不长眼的东西!”
一个推着满载木桶小车的壮汉粗暴地推开挡路的人。
白璃被混乱的人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前移动。
斗篷粗糙的边缘摩擦着她颈后敏感的肌肤,带来阵阵不适。
一个背着巨大柴捆的老农踉跄着撞了她一下,她低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向旁歪倒。
仓促间,她下意识地调动了一丝体内流转的力量,那力量轻柔地托了她一下,让她勉强站稳。
然而,就在这极细微的能量波动溢出的瞬间——嗡!
一种奇异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震颤毫无预兆地在她体内炸开!
仿佛沉寂万年的古钟被无形的巨锤悍然撞响,震得她心口猛地一窒,气血翻涌。
紫眸瞬间因惊骇而睁大,她猛地抬头,循着那几乎要将她灵魂都牵引过去的共鸣源头望去!
隔着汹涌的人潮,集市另一端。
一个身影正逆流而行。
他很高,穿着半旧的深青色劲装,外罩一件磨损了边角的墨色短褂,打扮与周围风尘仆仆的游侠佣兵并无二致。
可偏偏,他身上有种东西,让周围喧嚣的市井浊流仿佛自动为他让开了一条无形的路。
阳光落在他身上,似乎也沉淀下来,变得内敛而厚重。
他步伐沉稳,每一步踏下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仿佛脚下不是喧嚣的集市,而是属于他的寂静王庭。
——玄煌。
龙族太子,此刻的身份,是游历人界的独行游侠“玄师”。
他此行的目的,是追查阴阳桥结界最近频繁出现的诡异裂痕——那些裂痕并非自然崩坏,其边缘残留着极其细微、却阴冷刺骨的能量侵蚀痕迹,绝非寻常魔物所能为。
就在他锐利如刀的目光扫过集市上空那道巨大裂痕时,一股微弱却无比奇特的能量波动,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荡开涟漪,精准地击中了他!
那感觉……玄煌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并非强大,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纯净与穿透力,仿佛初春破冰时第一缕融化的雪水,清冽地淌过心尖,带来一丝微凉的战栗。
更奇异的是,这股波动似乎隐隐牵动了他血脉深处某种蛰伏的力量,一种源自龙族本源、浩瀚如海的力量,竟因为这缕微小的涟漪而产生了极其短暂的、几近愉悦的……共鸣?
玄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骤然眯起,瞳孔深处仿佛有细碎的金色雷光一闪而逝。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实质的探针,穿透层层叠叠攒动的人头、飘扬的布幌、蒸腾的热气,精准地刺向波动传来的方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汹涌的人潮化作了模糊的背景,鼎沸的喧嚣也退潮般隐去。
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隔着数丈距离、彼此对望的两个人。
玄煌看到了。
一个裹在灰扑扑斗篷里的纤弱身影,兜帽下,一抹惊鸿般纯净的银白发丝,一双因极度震惊而睁圆的、紫罗兰色的眼眸。
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惊惶,像林间误入陷阱的幼鹿,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却又在深处燃烧着一种奇异的光,如同夜空里倔强的星辰。
那张脸,即便被粗陋的斗篷和惊惶掩盖,也透出一种与这混乱集市格格不入的、近乎虚幻的精致。
白璃也看到了。
那双眼睛!
深邃,锐利,仿佛蕴藏着雷霆万钧的力量,此刻正牢牢锁定了她。
他周身没有任何外放的气势,却让她感觉像被无形的山岳笼罩,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那目光穿透了她的伪装,仿佛能将她灵魂深处最隐秘的角落都看得一清二楚。
强烈的恐惧攫住了她,那是猎物被顶级掠食者盯上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
魔族的感知疯狂尖叫着危险!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猝然相撞,仿佛有无形的电弧在噼啪作响。
那源自灵魂的共鸣震颤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在这短暂的对视中骤然加剧!
白璃只觉得一股强大的吸力从那男人身上传来,仿佛要将她整个灵魂都拖拽过去。
她体内属于魔族公主的力量本能地激烈反抗,两股截然不同却又诡异共鸣的力量在她狭窄的经络里猛烈冲撞!
“唔!”
白璃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脸色瞬间煞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她再也无法承受,猛地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
恐惧压倒了一切,她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转身,不顾一切地扎进旁边一条狭窄、堆满杂物、光线昏暗的小巷!
粗麻斗篷的边缘在转身时扬起,拂过旁边一个卖烤栗子的粗陶火炉边缘,带起一小片灼热的灰烬。
玄煌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仓惶逃入阴影的纤细身影,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惊疑不定的波涛。
那银白的发丝,那紫罗兰色的眼眸……还有那瞬间爆发的、纯净却又带着一丝他本能厌恶的阴冷气息……魔族?
而且绝非等闲!
更让他心惊的是那奇异的共鸣感。
他的血脉在那一刻的悸动,清晰无比。
这绝非巧合。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一动,一粒刚刚被白璃斗篷带起、尚带着余温的栗子壳,无声无息地落入他宽大的掌心。
指尖捻动,粗糙的壳碎裂开来,里面残留的、一丝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灵力气息——清冽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月光下幽昙绽放的冷香——被他精准地捕捉、铭记。
玄煌缓缓抬起眼,再次望向那条幽暗的小巷入口。
那里早己空无一人,只有巷子深处堆叠的杂物投下浓重的、扭曲的阴影。
一丝极淡、却冷得如同万载玄冰的弧度,在他线条冷硬的唇角悄然勾起。
找到了。
他的猎物,亦或是……这场阴阳桥异变背后,一个意想不到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