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越蜷缩在祭坛基座的阴影里,背抵着冰冷刻痕的石壁,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锚定自己。
但他体内那两股与生俱来的力量,正进行着一场永无休止的战争。
左胸深处,是鸣骨族血脉引以为傲的清律——它清越如冰泉滴落玉磐,此刻正不受控制地与祭坛上空宏大庄严的祭祀和声产生共鸣,牵引着他的神魂渴望向上,融入那片和谐的金色光辉。
这是他族人的荣耀,是他本该归属的秩序。
然而右胸肋骨下,另一股力量如同被囚禁的凶兽,正疯狂撞击着牢笼。
那是裂响——尖锐、刺耳,像是无数琉璃被强行碾碎,又像是星体崩灭时无声却撕裂一切的呐喊。
它憎恶一切既定的旋律,本能地要撕碎、瓦解、吞噬那令他清律舒适的和声。
汗水沿着他的额角滑落,在下颌汇聚,滴落在尘埃里,那微弱的“啪嗒”声在他耳中被无限放大,几乎成了裂响突破封锁的前奏。
“——异类!
祭坛的元响流向不对,本源在被污染!”
一个冰冷的声音从上方的祭台边缘传来,带着 harmonic resonance(谐律共振) 特有的穿透力,清晰地砸进凌越的耳膜。
“长老有令!
立刻拿下那个身负双生本音的怪物!
绝不能让他亵渎圣坛!”
铿锵的脚步声从西面逼近,每一步都踏在祭坛运转的和声节点上,形成压迫性的韵律,像无形的枷锁一层层缠绕上来。
凌越死死咬住下唇,铁锈味在口中蔓延,他连呼吸都几乎停滞——每一次吐纳,都可能成为裂响彻底爆发的导火索。
三年了。
自从十二岁那年本音觉醒,这该死的双生旋律就将他拖入了无间地狱。
清律让他能倾听到这个世界最细微的美好——风的低吟、草木生长的沙沙耳语、地脉深处安稳的搏动。
可裂响却像附骨的毒疽,每一次情绪的波澜,都可能让它挣脱束缚。
他曾因愤怒,指尖泄出的一丝黑色音线,就将族长赐予父亲、象征着无上荣光的共鸣玉珏震成了齑粉。
也从那一天起,“怪物”、“异类”成了他撕不掉的标签。
“用探律术!
搜!
祭坛基座每一寸缝隙都不能放过!”
上方传来指令。
嗡——!
一道淡金色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音波涟漪,如同拥有生命的水流,自上而下漫延开来,渗入石壁的每一条刻痕,拂过地面的每一粒尘埃。
所过之处,石缝里的青苔都发出舒适顺从的微光嗡鸣。
这是引律境修士的探律术,专门捕捉一切不谐的、异常的元响波动。
凌越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那金色的波纹己触到他的鞋尖,下一刻就要将他从里到外照得通透,无所遁形!
就在这极限的压迫下,右胸的裂响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源于一种更深邃、更狂暴的反抗本能,猛地炸开!
“嗤啦——!”
一道细微却极度凝练的漆黑色音线,不受控制地从他紧捂的指缝中迸射而出,精准地撞上那道探律金波。
没有巨响。
只有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法则本身被强行撕裂的诡异锐鸣!
碰撞的中心,空间微微扭曲。
祭坛顶部那庞大而稳定的淡金色和声结界,如同被烧红的细针扎破的气囊,瞬间瘪下去一大块,露出一道扭曲的、边缘闪烁着不稳定黑光的缺口!
“在下面!
他破坏了结界!”
数道身着鸣骨族素白礼袍的身影如同被惊扰的蜂群,带着凌厉的韵律感扑杀下来。
他们手中的音叉震颤出束缚的波纹,骨笛吹奏出凝滞的音符,编织成一张和谐却充满杀机的网。
凌越瞳孔骤缩,身体先于思考做出了反应。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兽,猛地从那道缺口窜了出去!
落地时顺势狼狈一滚,一道炽热的、将他刚才所在位置石板熔出凹坑的音刃擦着后背掠过。
“抓住他!
死活不论!
绝不能让裂响污染扩散!”
身后的呵斥声裹挟着冰冷的杀意,越来越近。
凌越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是拼命地向前跑。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族人追捕时踏出的和声节奏、以及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体内,清律因背离族群而哀泣,裂响却因这逃亡和反抗兴奋地尖啸嘶鸣。
唯有脚底传来的、透过鞋底依稀可辨的地脉谐音,微弱而坚定,提醒着他这曾是自己从小到大生长的地方,此刻却正疯狂地逃离。
冲出祭坛最外层结界范围的刹那,一股莫名的冲动让他猛地回头。
鸣骨族的聚居地“琉音谷”在远处仍笼罩在一片祥和的淡金色光晕中,屋檐下悬挂的千万枚骨风铃本该奏响安宁静谧的夜曲,此刻却因祭坛结界的破损和他的逃离,元响紊乱,叮叮当当响得疯狂而刺耳。
像是在用最混乱的乐章为他送行。
又像是在用最恶毒的音调唾弃他的离去。
就在这时,右胸的裂响毫无征兆地剧烈鼓噪起来,发出尖锐到极致的预警!
凌越猛地转头望向前方——山谷出口弥漫的、常年不散的声雾(由复杂元响自然凝聚的雾气)中,两点幽光亮起。
那不是鸣骨族人的眼睛。
那双瞳孔里,没有谐律修士特有的秩序光晕,只有一片混沌、贪婪、仿佛能吞噬一切声音的死寂灰白。
是听闻动静赶来、伺机而动的裂响联盟探子?
还是游荡在声雾中、以元响为食的恐怖古兽?
凌越不知道,也无力分辨。
他只能死死握紧拳头,左手的清律与右手的裂响在掌心激烈冲突、交织,形成一道极不稳定、噼啪作响的灰黑气旋,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无论那迷雾中的是什么,他都只剩下一个选择。
向前跑。
踏进那片未知的、更浓郁的声雾之中。
哪怕前方是更深沉的绝望,哪怕体内的双生之音终将先一步将他彻底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