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船夫收了钱,脸上没有丝毫生意完成的喜悦,反而像是甩掉了一个滚烫的山芋,如释重负。
他甚至不敢多看陈清玄和白玄一眼,不等两人在摇晃的码头上完全站稳,便急匆匆地用长篙一点,小船便如离弦之箭般调头,飞快地没入来时的浓雾之中,仿佛身后有看不见的恶鬼正在追赶。
码头上空无一人,只有几只羽毛杂乱的水鸟,呆立在早己腐朽倾颓的木桩上,歪着头,用黑豆般的小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位不速之客。
整个镇子的气氛很诡异。
脚下的青石板路因常年潮湿而生满了滑腻的青苔,道路两旁,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挂着崭新的红灯笼,屋檐下也扯着红布。
只是这本该喜庆的红色,在云梦泽阴沉的天光之下,显得格外刺眼,没有半分吉庆之意,反而像是一种用力过猛的伪装,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悲凉与绝望。
街道上冷清得可怕。
明明是午后,本该是镇民往来最频繁的时候,此刻却见不到几个人影。
偶尔有几个镇民从巷口匆匆路过,也都是低着头,弓着背,脚步快得像是要逃离什么,脸上带着一种长久积郁而成的麻木与恐惧。
他们不敢与陈清玄对视,甚至不敢看白玄那引人注目的身姿,只是将自己的视线死死地钉在脚下的石板路上。
那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声,此刻听得更清晰了。
它就像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引着镇上所有人的神经,从镇子东头一户被高墙围起的院落里传出来,在死寂的街道上空回荡。
“一群蠢物。”
白玄的声音里满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她那双金色的眼瞳扫过那些畏缩的镇民,如同在看一群卑微的蝼蚁,“将自己的女儿献祭给妖物,还自欺欺人地称之为‘嫁娶’。
可悲,又可笑。”
“他们只是凡人。”
陈清玄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他拄着桃木拐杖,缓步走在湿滑的街道上,“凡人畏惧死亡,也畏惧未知。
对他们而言,那头水妖,是能掌控他们生死的‘天’。”
“那便让他们的天,塌下来。”
白玄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杀意。
陈清玄没有接话,他迈步向镇子深处走去。
修士之心,当如磐石。
他见过比这更绝望的场景,也见过比这更愚昧的凡人。
愤怒解决不了问题,怜悯也同样无用。
他需要做的,是看清这病症的根源。
镇上似乎只有一家客栈还开着门,一座两层高的木楼,门前挂着一块褪色的招牌,上面写着三个字——“望湖楼”。
两人走进去,一股混杂着劣质酒糟和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
一个面色蜡黄、眼窝深陷的店主正趴在柜台上打盹,听到脚步声,他像是受惊的兔子般猛地惊醒过来,看到陈清玄和白玄这两个完全陌生的面孔,眼中瞬间充满了警惕。
“住店?”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
“嗯。”
陈清玄依旧是递过去一块碎银,放在油腻的柜台上。
店主看到银子,警惕的眼神稍稍缓和,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贪婪。
他迅速地将银子抓在手里,藏进袖中,却依旧没什么精神,有气无力地说道:“两间上房,出门左转,自己上去吧。”
“店家。”
陈清玄开口问道,“镇上为何如此冷清?
那哭声又是从何而来?”
店主听到这话,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他紧张地向西周看了看,确认大堂里没有其他客人后,才压低声音,几乎是用气声说道:“客官,你们是外乡人吧?
快别问了!
有些事,知道了没好处!
会死人的!”
“哦?”
陈清玄的反应平淡如水。
店主看着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不知为何,心中的恐惧更甚了。
他咽了口唾沫,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颤抖:“是……是河神老爷要娶亲了!
那哭声……是镇东头刘老三家的。
他家的闺女,叫……叫若烟,是咱们镇上最俊的姑娘,被……被河神庙的祝巫选中了,今晚……今晚就要送上喜船了。”
“祝巫?”
陈清玄捕捉到了这个陌生的词。
“是啊!”
店主一脸理所当然,仿佛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祝巫是伺候河神老爷的人,是河神老爷在人间的代言人。
河神老爷要什么,都是通过他来传达的。
谁家的姑娘能被选中,那是……那是天大的福气。”
他说着“福气”二字,脸上却没有半分喜悦,只有深深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愚不可及。”
白玄站在门口,沐浴在从门外透进来的阴冷天光里,冷冷地吐出西个字。
店主被她冰冷的眼神看得打了个寒颤,再也不敢多言,连忙低下头,假装擦拭着本就油腻的柜台。
陈清玄拿了钥匙,和白玄一同上了楼。
房间的窗户正对着镇子的主街。
从这里看去,视野开阔了许多。
可以看见镇民们正在码头附近,在几个手持棍棒的壮汉的监督下,往一艘比寻常渔船大上数倍的船上搬运着一筐筐的猪羊牲畜、一坛坛的美酒佳肴。
那艘船的船头和船舷都装饰得红彤彤的,显然就是老船夫口中的“喜船”。
“一头不懂修行的水妖,一个狐假虎威的凡人,便能将一整个镇子玩弄于股掌之间。”
白玄站在窗边,看着楼下那荒诞而悲哀的一幕,语气中满是嘲讽,“这就是你想要守护的人间?”
“病了,就要治。”
陈清玄看着楼下的景象,平静地说道,“无论是妖,是人,还是这天地。”
修士下山,并非为了评判善恶。
善恶在凡人眼中泾渭分明,但在天道运转之中,却不过是阴阳二气的一体两面。
他顿了顿,收回目光。
“我去刘家看看。”
“你要做什么?”
白玄回头看他,金色的眼瞳里闪烁着危险的光芒,“杀了那个祝巫?
还是现在就去湖底,把那头长虫揪出来?”
“不。”
陈清玄摇了摇头,拿起桌上的桃木拐杖。
“我先去看看那位‘新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