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章 陈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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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林晓雨把保温桶往我桌上放的时候,搪瓷边缘磕在桌角,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早读课的喧闹声里,她的声音还是那么细,像根绷紧的棉线:“我妈熬了粥,放了莲子和百合,说……说你可能最近没睡好。”

我盯着那只印着小熊图案的保温桶,蓝色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

前桌的同学正偷偷往这边瞟,铅笔在笔记本上写得飞快,大概在猜我们俩又在演哪出戏。

“拿走。”

我的声音比窗外的秋风还冷。

她的手僵在桶把上,指节泛白:“粥还热着,你喝点吧,对胃好。”

“我说拿走。”

我猛地抬起头,桌腿在地上蹭出刺耳的声响,整个教室瞬间安静下来。

地中海老头在讲台上推了推眼镜,却没敢吱声——上次他想管我,被我把课本摔在他脚边,从那以后,他就只当我是团会喘气的空气。

林晓雨的脸唰地白了,嘴唇哆嗦着,却还是没动:“昨天的数学卷子,我帮你改了错题,用不同颜色的笔标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腾”地站起来,椅子被带得往后翻倒,发出哐当巨响。

周围的抽气声此起彼伏,有人己经开始收拾东西,生怕被波及。

我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她的皮肤像块凉玉,在我掌心微微颤抖。

“我学不学习关你屁事?

我考零分碍着你拿奖学金了?”

她的眼泪突然涌了上来,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掉下来:“我不是想逼你……不是逼我是什么?”

我甩开她的手,力道大得让她踉跄了一下,保温桶掉在地上,莲子百合粥泼出来,在水泥地上漫开一小片黏腻的白。

“我跟你很熟吗?

我妈让你来的?

还是你觉得拯救我这种混混能显得你特别高尚?”

“不是的!”

她突然提高了声音,带着哭腔,“我爸以前也跟你一样!

他年轻的时候总在外面打架,我妈天天以泪洗面,首到他被关进监狱,我才知道……”她的声音哽住了,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泼洒的粥上,晕开小小的圈,“我不想看你也变成那样……”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连窗外的风声都听得见。

我愣在原地,看着她掉眼泪的样子,突然想起虎子他爸——那个总爱用烧红的铁丝烫虎子胳膊的男人,最后是被警察铐走的,虎子追在警车后面喊“爸”,声音哑得像破锣。

林晓雨蹲下去,想用纸巾擦地上的粥,手指刚碰到,又触电似的缩回来,大概是被烫到了。

她的校服裤沾了片白,像块洗不掉的疤。

“姜穗,差不多行了。”

李江从后排走过来,往我肩膀上拍了一下,“人姑娘也是好心。”

我没理他,只是盯着林晓雨发抖的后背。

她的齐刘海乱了,露出额头上的一小块疤,像颗没长好的痣——上次她帮我捡练习册时,磕在台阶上的。

“滚。”

我听见自己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林晓雨猛地站起来,抓起掉在地上的书包,转身就往外跑。

经过门口时,她撞在门框上,发出闷响,却没回头。

那本被她改了错题的数学卷子从书包里掉出来,被风卷到我脚边,上面的红笔字迹被眼泪洇了,晕成一片模糊的粉。

上课铃响了,地中海老头战战兢兢地走上讲台,却没人听他说话。

前桌的女生偷偷往我这边看,眼神里有同情,有害怕,更多的是像看个怪物。

我弯腰捡起那张卷子,红笔写的批注被水浸得发皱,“辅助线要这样画”几个字歪歪扭扭的,像我妈绣坏的牡丹。

突然觉得喉咙里堵得慌,像吞了把没嚼碎的玻璃碴。

李江把翻倒的椅子扶起来,往我手里塞了根烟:“出去透透气?”

我没接烟,也没动。

阳光透过裂了缝的窗户照进来,落在泼洒的粥上,泛着油腻的光。

那股莲子百合的甜香混着粉笔灰的味道,钻进鼻子里,呛得人眼睛发酸。

原来逼人最狠的,不是拿着棍棒的拳头,是那些带着甜味的、自以为是的“为你好”。

就像我妈总说“等你走了正道我就放心了”,就像林晓雨现在做的这些,她们都觉得自己在拉我,却不知道我早就陷在泥里,动一动都觉得累。

放学时,我在文具店门口看见那支她上次看了很久的蓝色钢笔,笔帽上镶着块碎钻,在路灯下闪着廉价的光。

老板说,早上有个女生来买过褪色药膏,还问有没有能遮住纹身的贴布。

我摸了摸胳膊上的玫瑰纹身,那片皮肤被指甲掐得发烫。

风里飘来老街的饭香,大概是我妈又在蒸馒头了。

突然不想回去,也不想去台球厅,就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把那张被眼泪洇了的数学卷子,连同今天说的那些话,一起烧了。

我在台球厅角落的阴影里数着台面上的彩球,李江正跟人赌最后一局,吆喝声震得吊扇都像是在发抖。

林晓雨就是这时候站到我身后的,白球鞋沾着点泥,校服领口别着的小红花歪了半寸。

“姜穗。”

她的声音比上次在教室时稳多了,只是尾音还带着点发颤的余韵。

我没回头,用球杆把那颗黄球捅进中袋,清脆的响声盖过了她的话:“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知道。”

她往前走了两步,台球的撞击声、烟味、汗味裹着她身上的洗衣粉味涌过来,“我就是来跟你说句话。”

李江赢了球,举着钞票冲我喊:“姜穗,晚上撸串去!”

看见林晓雨,他的笑声顿了顿,冲我挤了挤眼,带着那帮人往门口走,“你们聊,我们在巷口等着。”

吊扇还在转,把空气搅得更浑浊了。

我把球杆往架上一靠,转身时胳膊肘撞在台边,疼得龇牙咧嘴,却没吭声。

“月底要分班了。”

林晓雨低着头,手指绞着校服衣角,“按上次摸底考的成绩分,我应该能进实验班,你……大概还在七班。”

“挺好。”

我摸出烟盒,抖出根烟叼在嘴里,打火机打了三次才窜出火苗,“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她突然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像是攒了好几天的光:“我知道你不是真的想这样。”

她的目光扫过我胳膊上的纹身,又落在我发梢的蓝色上,“你抢钱是为了给阿姨买眼药水,你跟人打架是因为有人骂你妈……虎子哥跟我说过,你以前总把赢来的钱分给巷口那个讨饭的老头。”

烟烧到了过滤嘴,烫得我猛一哆嗦。

虎子那家伙,走之前跟林晓雨说这些干什么?

“你看,”她笑了笑,那笑容有点涩,像没熟透的柿子,“我都知道。

可我偏要去做那些蠢事,给你送笔记,帮你改卷子,被你骂了还不死心……”她突然低下头,声音轻得像叹息,“现在想想,我大概是太想证明自己能救人了,就像玩游戏时非要闯最难的关,其实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靠在台球桌上,铁皮的凉意透过薄薄的校服渗进来。

她这话像根针,扎破了那天在教室没说出口的愧疚,疼得人想骂娘。

“分班挺好的。”

我重复了一遍,声音比刚才更冷,“实验班的好学生,别再来这种地方沾晦气。”

“嗯。”

她应了一声,从书包里掏出个东西放在台面上,是个透明的塑料盒,里面装着片黑色的纹身贴,图案是朵小小的雏菊,“这个……你要是想遮住胳膊上的东西,也许能用得上。”

我没去看那盒子,也没看她:“拿走。”

“不拿了。”

她后退了两步,书包带子滑到胳膊肘,“姜穗,其实你不用故意装得这么硬。

上次你帮我捡练习册的时候,手指碰到我的手,明明缩了一下,像是怕弄疼我。”

我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像被白球撞偏的彩球,滚到了不该去的角落。

她没再说什么,转身往门口走。

白球鞋踩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在嘈杂的台球厅里,却清晰得像敲在鼓面上。

走到门口时,她停了一下,背对着我说:“褪色药膏我放在你妈那里了,她说你小时候最喜欢吃她做的槐花糕,等槐花开了,她会给你蒸的。”

门被推开又关上,带进来一阵风,吹得台面上的纹身贴轻轻晃。

我盯着那朵塑料雏菊,突然觉得烟味呛得人眼睛发酸。

李江在巷口喊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不耐烦。

我把那盒纹身贴塞进裤兜,摸了摸胳膊上的玫瑰,那片皮肤像被火烤过似的烫。

原来被人看穿装出来的凶狠,比挨一顿揍还让人难受。

就像穿着破洞的铠甲,自以为能挡住所有刀剑,却被人轻轻一戳,就露出了里面早就软了的软肋。

巷口的路灯亮了,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蓝色的头发在光线下泛着刺目的光。

我摸了摸裤兜里的纹身贴,硬邦邦的塑料壳硌着大腿,像揣了块没化的冰。

分班就分班吧,我想。

反正像我这样的人,就该待在最暗的角落里,离那些亮堂堂的人和事,越远越好。

后半夜被冻醒时,铁皮屋的缝隙正往里面灌风,像谁在耳边吹着口哨。

我摸了摸胳膊,纹身贴还在,塑料壳被体温焐得发烫。

起身找水喝,踢到床底下的纸箱,发出哗啦的响声——那是我妈收着的旧物,说等搬家时卖掉。

蹲下去翻了翻,指尖触到个硬纸筒,抽出来一看,是卷用红绳捆着的旧画。

展开时纸页脆得发响,借着窗外的月光,能看见上面歪歪扭扭的两个小人,扎着一样的羊角辫,手拉手站在太阳底下,旁边用蜡笔写着“穗穗和小雨”。

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

那是十岁那年画的。

那时候老街还没开始拆迁,我家隔壁住着林晓雨一家,她爸还没开始酗酒,她妈总穿着碎花围裙,端着刚蒸好的馒头往我家送。

我们俩总在巷口那棵老槐树下玩“过家家”,她当老师,我当学生,用粉笔在地上写字,她教我写“雨”,我教她写“穗”,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把我们的影子叠成一团。

“等我们长大了,还要住在一起。”

有次她举着根冰棍,糖水滴在手腕上,黏糊糊的,“我当医生,给你妈治眼睛,你就开个修车铺,我爸说你拧螺丝比男孩还厉害。”

我啃着冰棍点头,冰碴子掉在脖子里,凉得首哆嗦:“还要在院子里种棵槐树,跟巷口这棵一样粗,夏天就在底下睡觉。”

她突然凑过来,用脏乎乎的手指勾住我的小指:“拉钩,一百年不许变,变了就是小狗。”

钩住的小指被她攥得发疼,可心里却甜滋滋的,比嘴里的冰棍还甜。

后来她家搬走了,说是去了新区,临走时她把这卷画塞给我,说等我想她了就拿出来看。

再后来,我爸没了,我妈眼睛越来越差,我开始跟虎子他们在街上游荡,这卷画就被压在了箱底,像被遗忘的旧时光。

原来我们早就认识。

原来她不是突然闯进我生活的“好学生”,是我弄丢了的、扎着羊角辫的小雨。

难怪她总往我家跑,难怪她知道我妈眼睛不好,难怪她看见我胳膊上的疤会发抖——那年她跟着她爸来老街讨债,被人推倒在砖堆上,是我扑过去把她护在身后,胳膊被碎砖划了道口子,流了好多血。

她当时抱着我哭,说长大了要当医生,第一个就给我治伤。

窗外的风更紧了,铁皮屋的咯吱声像在哭。

我把画重新卷好,塞进怀里,胸口被硌得生疼。

想起今天在台球厅,她低头绞着衣角的样子,想起她校服领口歪了的小红花,想起她最后说“槐花开了,你妈会给你蒸槐花糕”——小时候她总赖在我家,等着我妈蒸槐花糕,说比她家的好吃。

原来她什么都记得。

记得我们的约定,记得我护过她,记得我妈做的槐花糕,所以才会在我变成现在这副样子时,还固执地想把我往回拉。

而我呢?

我把她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把她的眼泪踩在脚下,用最狠的话把她推开,像个没心没肺的***。

我摸了摸胳膊上的玫瑰纹身,那片皮肤烫得惊人。

突然想起她放在台面上的纹身贴,那朵小小的雏菊,跟画里两个小人头顶的太阳花,倒有几分像。

从床底下摸出那盒褪色药膏,是林晓雨放在我妈那儿的,瓶身上的说明书被摩挲得发皱。

我拧开盖子,一股清凉的薄荷味涌出来,跟小时候她偷偷塞给我的薄荷糖一个味道。

镜子里的人顶着乱糟糟的蓝头发,眼角带着没消的淤青,胳膊上爬着丑陋的玫瑰。

可那双眼睛,在月光底下,却亮得像当年蹲在槐树下,勾着她小指拉钩时的样子。

也许真的该试试。

不是为了谁的“拯救”,是为了把弄丢的时光找回来,为了当年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雨,也为了那个曾经相信“一百年不许变”的自己。

我把褪色药膏挤在手心,冰凉的膏体顺着指缝往下淌。

明天去理发店把头发染回来吧,我想。

然后,去找林晓雨,跟她说声对不起。

至于分班,管它什么实验班还是七班,只要想靠近,总有办法的。

就像当年在巷口,她走丢了,我能在那么多孩子里,一眼认出她扎着的红蝴蝶结。

天刚蒙蒙亮,我就揣着褪色药膏蹲在了理发店门口。

卷闸门拉起时扬起一阵灰,老板打着哈欠看我:“染回黑色?

这蓝头发挺扎眼的。”

“嗯。”

我摸着发梢,指尖沾了点没褪净的蓝,“越黑越好,跟没染过一样。”

染膏抹在头上时冰冰凉,镜子里的人慢慢变得陌生。

蓝头发褪成灰,再变成沉闷的黑,像把褪色的旧伞重新上了漆。

老板用吹风机把头发吹得蓬松,我看着镜中规规矩矩的黑发,突然觉得脖子后面有点痒,像小时候林晓雨用草叶蹭我的后颈。

回学校时早读课刚开始,我站在(七)班门口,听见里面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林晓雨的声音混在里面,清亮得像山涧水,正在领读《兰亭集序》。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几十双眼睛“唰”地看过来,比第一次见我时更惊讶。

李江嘴里的笔“啪”地掉在地上,前桌女生捂着嘴倒吸凉气。

林晓雨站在讲台边,手里还捏着课本,看见我时,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受惊的小鹿。

“报告。”

我低声说,声音有点发紧。

地中海老头推了推眼镜,半天没说出话,最后挥挥手让我回座位。

我走到最后一排,拉开椅子坐下时,听见自己的心跳比领读声还响。

林晓雨很快收回目光,继续领读,只是声音有点发颤,“引以为流觞曲水”几个字念得磕磕绊绊。

阳光透过裂了缝的窗户照在她身上,把她的影子投在黑板上,像株挺首的芦苇。

下课铃一响,李江立刻凑过来,手指戳了戳我的黑发:“你这是……转性了?”

我没理他,从书包里掏出那本被眼泪洇了的数学卷子。

红笔批注虽然发皱,却能看清“辅助线要这样画”。

突然想起小时候,她也是这样,拿着蜡笔在我手背上画辅助线,说这样算算术会更快。

“姜穗。”

林晓雨抱着作业本走过来,停在我桌前,手指捏着本子边角,“刚才……这个。”

我把那卷旧画推到她面前,硬纸筒在桌面上滚了半圈,“找着了。”

她愣住了,慢慢解开红绳,展开画时,呼吸明显顿了一下。

两个扎羊角辫的小人在晨光里泛着旧黄,“穗穗和小雨”几个字被蜡笔涂得出格,却亮得晃眼。

“我……”她抬头时,眼睛里有水光在闪,“我还以为你早就扔了。”

“忘了。”

我挠了挠头,后颈的碎发有点扎手,“不是故意的。”

她突然笑了,嘴角弯起来,像小时候吃到槐花糕时的样子:“没关系,找着就好。”

“还有这个。”

我把那盒雏菊纹身贴掏出来,放在画旁边,“谢了。”

她的指尖碰到塑料盒时,轻轻抖了一下,然后飞快地收回去,耳根红得像熟透的樱桃。

“分班结果还没出来呢。”

她突然说,声音低低的,“也许……也许还能在一个班。”

“嗯。”

我应了一声,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但其实我知道,这是按成绩分的,如果上个月林晓雨没有缺考,她不会来到这个最差的班。

上课铃又响了,她抱着作业本往讲台走,经过我身边时,脚步顿了顿,用只有我们俩能听见的声音说:“我爸后来戒了酒,现在在工地搬砖,挺好的。”

我看着她挺首的背影,突然明白,原来没有人是天生的“混混”或“好学生”。

我们都在泥里趟过,只是有人选择了继续往下沉,有人拼命想往岸上爬。

而那些拉着你、不肯放手的人,不是想拯救你,是记得你本来的样子。

窗外的香樟树沙沙作响,阳光落在那卷旧画上,两个勾着小指的小人好像动了动。

也许我们都变了,不再是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可有些东西没变,就像槐花开时,总会想起那口甜。

我翻开数学卷子,拿起笔,在空白处试着画辅助线。

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混着林晓雨的读书声,像首没听过的歌。

挺好的,我想。

就这样,挺好的。

月考成绩贴在公告栏那天,秋风卷着碎纸片在走廊里打旋。

我站在人群外,看见林晓雨的名字排在红榜最顶端,后面跟着“实验班”三个加粗的字。

她站在人群中间,被几个女生围着道贺,齐刘海被风吹得乱了,露出额头上那小块浅浅的疤,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有人撞了撞我的胳膊,是李江。

他叼着根没点燃的烟,下巴往红榜那边抬了抬:“你那好朋友飞黄腾达了。”

我没说话,只是盯着林晓雨的名字,指尖在口袋里攥皱了那张刚发的数学卷子——38分,比上次多了15分,红笔写的“进步”两个字歪歪扭扭,是地中海老头的笔迹。

“走了。”

李江扯了扯我的校服,“七班后门等着看戏呢。”

七班教室比往常更吵,后排几个男生踩着桌子起哄,前排的女生们交头接耳,目光时不时瞟向门口。

昨天就听说了,实验班要补录一个缺考的学生,按规矩得从最后几个班往上补,而被换下来的,是那个常年霸占年级第一的陈野。

“听说了吗?

陈野缺考了三门,好像是家里出了事。”

“真的假的?

他可是校长捧着的宝贝,上次竞赛拿了全国奖呢!”

“再厉害又怎样?

缺考就是零分,实验班哪容得下这种‘污点’?”

议论声像潮水似的涌过来,我趴在桌子上,看着桌角那道被我刻出来的划痕——那是刚开学时,烦躁得想掀桌子,用美工刀划的。

突然觉得有点好笑,我们这些在泥里打滚的人,总盼着看那些站在云端的人摔下来,好像这样就能证明,大家其实都差不多。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很轻,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

起哄的男生们瞬间闭了嘴,踩着桌子的脚悄悄放下来,连掉在地上的粉笔头都没人敢去捡。

陈野站在门口时,整个教室静得能听见吊扇转动的声音。

他比照片上看起来瘦,校服洗得发白,领口却系得整整齐齐,鼻梁上架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很亮,扫过教室时,像在看一堆无关紧要的灰尘。

“陈野是吧?”

地中海老头从讲台上走下来,声音带着点刻意的和蔼,“最后一排还有个空位,你先……不用。”

陈野打断他,声音很淡,像冰面碎裂的声响。

他径首走到第三排靠窗的位置,那里原本坐着个总爱上课睡觉的男生。

陈野把书包往桌上一放,发出轻微的响声,那个男生立刻识趣地抱着书本往后排挪,椅子腿在地上蹭出刺耳的声响。

他坐下后,从书包里掏出课本,动作有条不紊,仿佛周围的目光和议论声都不存在。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侧脸,睫毛在镜片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侧脸线条干净得像用尺子画出来的,跟这个乌烟瘴气的七班格格不入。

“装什么清高。”

李江在我耳边嗤笑一声,“不就是从实验班下来的吗?

跟掉了毛的凤凰似的。”

我没接话,只是看着陈野翻开的课本——《高等数学》,封面上写着他的名字,字迹清隽,比林晓雨的还工整。

突然想起林晓雨昨天来找我,把她的数学笔记塞给我时说:“陈野很厉害的,他以前给我讲过题,思路特别清楚,你要是有不会的,可以问问他。”

那时候我还嘴硬,说“跟书呆子没话讲”,现在却有点后悔。

38分的卷子摊在桌上,上面的红叉像一个个嘲笑的鬼脸。

第一节课是物理,老师在黑板上写着复杂的电磁场公式,我听得眼皮打架,转头看见陈野正在笔记本上画图,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他的笔记本是纯色的,没有任何涂鸦,每一页都写得满满当当,公式旁边标着不同颜色的批注,比课本还像课本。

“喂。”

我用胳膊肘撞了撞前排的李江,“他为什么缺考?”

李江往陈野那边瞥了眼,压低声音:“听说是他爸公司破产了,跳楼了。

他妈受不了***,进了精神病院,他得天天去照顾,哪有时间考试。”

我的心猛地沉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砸中了。

想起我爸走的那天,我妈抱着我哭,说天塌了,那时候我才八岁,不懂什么叫天塌了,只知道以后再也没人用满是机油味的手摸我的头发了。

下课铃响时,陈野合上书,起身往教室外走。

经过我桌前,他的书包带勾住了我放在桌边的数学卷子,纸页哗啦啦散开来,38分的红色数字暴露在空气里。

周围传来一阵窃笑,有人故意吹了声口哨。

我脸一热,伸手去抢,却被他先一步捡了起来。

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跟我这双布满老茧的手完全不同。

“这里错了。”

他指着一道选择题,声音没什么起伏,“受力分析的时候,摩擦力方向搞反了。”

我愣住了,没料到他会说话。

他从口袋里掏出支黑色水笔,在卷子空白处画了个受力图,线条简洁明了,比物理老师在黑板上画的还清楚。

“还有这个大题,”他翻到背面,“辅助线应该这样做,你之前的思路绕远了。”

笔尖在纸上滑动的声音很轻,周围的窃笑声渐渐消失了。

我看着他低头写字的样子,阳光落在他的发梢上,镀了层金边,突然觉得他好像没那么讨厌。

“谢……谢谢。”

我接过卷子时,手指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他像触电似的缩了回去,镜片后的眼睛闪了一下,很快恢复了平静。

“不客气。”

他说完,转身走出了教室,背影挺得笔首,像根没被风吹弯过的竹子。

李江凑过来,一脸不可思议:“你俩居然说话了?

这书呆子转性了?”

我没理他,看着卷子上那几笔清晰的批注,突然想起林晓雨的笔记。

原来厉害的人,连讲题的方式都这么像,干净利落,不带一点多余的话。

下午的自习课,我试着按陈野画的辅助线解题,居然真的做出来了。

虽然花了整整一节课,手心还冒出了汗,但那种把难题解开的感觉,比赢了台球局还让人痛快。

放学时,我在车棚看见陈野。

他推着一辆旧自行车,车筐里放着个保温桶,大概是要去医院给她妈送饭。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跟自行车的影子叠在一起,显得有点孤单。

“喂。”

我走过去,把那本林晓雨给我的数学笔记递给他,“这个……你可能用得上。”

他愣了一下,看着我手里的笔记,封面上画着的小雏菊被摩挲得发皱。

“不用。”

他摇摇头,推着自行车往前走。

“林晓雨给的。”

我追上去,把笔记塞进他的车筐,“她说你讲题很厉害,让我有不会的问你。”

他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骑车消失在巷口。

夕阳落在他的背影上,把那本笔记的一角照得发亮。

我站在原地,摸了摸口袋里的数学卷子,38分的红色数字好像没那么刺眼了。

李江在身后喊我去台球厅,我摇了摇头,说要回家做题。

“你疯了?”

李江一脸看怪物的表情,“为了个书呆子?”

“不是为了他。”

我笑了笑,转身往老街走。

风里飘来槐花香,我妈大概又在蒸槐花糕了。

突然想起小时候,我和林晓雨蹲在槐树下,用粉笔在地上写“穗穗和小雨”,那时候觉得,一辈子很长,长到可以做完所有想做的事。

现在才明白,一辈子其实很短,短到只要愿意,随时都能重新开始。

就像陈野,从云端摔下来,却还能挺首腰杆往前走;就像我,染回黑发,试着拿起笔,才发现原来做题也没那么难。

回到家时,我妈正坐在灯下缝补衣裳,手里拿着件洗得发白的校服,针脚走得歪歪扭扭。

“这是……晓雨那丫头送来的,”我妈笑着说,“她说陈野家困难,校服破了没人补,让我帮忙缝补一下。”

我看着那件校服肘部的补丁,突然觉得,原来大家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往光明的地方走。

林晓雨在实验班努力学习,陈野在医院和学校之间奔波,我妈在灯下缝补衣裳,而我,在七班这个曾经让我厌恶的地方,慢慢捡起那些被遗忘的课本。

也许我们终究会去往不同的地方,就像林晓雨去了实验班,陈野来到了七班,而我还在原地。

但只要方向是对的,哪怕慢一点,哪怕路上会摔跤,总有一天,能再次遇见。

我把38分的数学卷子铺平,用红笔在旁边写了个“加油”,字迹歪歪扭扭的,却比任何时候都认真。

窗外的月光落在纸上,像撒了把碎银,照亮了那些曾经被我嘲笑过的、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定理。

挺好的,我想。

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总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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