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死寂如同实质的粘稠液体,包裹着那个僵立的身影。
玄烬仍维持着被撞退的姿势,一手撑着冰冷的玉案边缘,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森白,指腹甚至在那坚硬无比的古玉上摁出了几道细微的裂纹。
另一只手,则死死地按在胸前,仿佛要扼住那颗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欲碎裂的心脏。
地上那滩暗红的血渍,如同烙印,刺着他的眼。
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皮肉焦糊气息,混合着血腥,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鼻腔,钻进他混乱不堪的神魂。
灼夜……那个他亲赐仙骨灵脉、亲授本源离火、亲手从泥泞凡间带回琉璃净土的少年……那个承载了他千年心血与复杂情感的继承人……竟是当年诛仙台上,云羲腹中那团微弱金芒的转世?
是天道对他最残酷的嘲弄?
还是云羲那诅咒本身引动的无尽轮回?
“你欠我母亲的命,欠我一条生路……我要您一笔一笔,用您的仙骨、您的修为……慢慢偿还!”
“看着您珍视的一切……化为灰烬!”
少年冰冷怨毒的话语,字字如刀,在他耳边反复回响。
那双燃烧着刻骨恨意、与云羲消散前绝望眼神完美重叠的眸子,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以为他是在执行律法,肃清叛乱。
他以为他只是无情天道下公正的执剑者。
到头来呢?
原来他是亲手将挚爱与骨肉送上绝路的刽子手。
原来他本能的一丝动摇与护持,竟成了复仇种子萌芽的土壤。
原来他倾尽心血养育千年的孩子,是归来的索命恶鬼。
恨吗?
自然该恨。
滔天之恨,焚天之恨。
只是这恨意所指向的深渊中心,竟然……是他自己!
荒谬。
无边的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吞噬着他。
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钝痛,代替了最初的剧痛与震惊,如同沉重的铅块,沉甸甸地压着他的神魂,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缓缓松开紧攥的手,身体微微晃了晃,勉强站稳。
低垂的目光,落在身前碎裂的玉瓶残骸上。
那些玉片锋利如刀,映着大殿穹顶洒下的冷清天光,闪烁着锐利而凄冷的光泽,像一张破碎的、嘲笑着他的脸。
视线有些模糊。
玄烬抬起手,并非去碰那些碎片,而是用指尖,极其缓慢地、迟疑地,抹过自己的唇角。
指尖触及到的,是尚未完全凝固的、冰冷的血痕。
千年……不,万年了?
他的唇角,多久未曾沾染过自己的血?
身为至高无上的离火仙尊,执掌刑律,神魔辟易。
上一次受伤是什么时候?
早己湮灭在漫长的岁月尘埃里。
可今日,在这象征着无上权柄与力量的焚心殿内,被他亲自授予离火本源的孩子反噬所伤,看着自己咳出的鲜血,感受着血脉诅咒的灼痛……他引以为傲的万载寒心、坚不可摧的道心……是否也如同那玉瓶一般,在少年决绝转身的背影中,悄然裂开了第一道缝隙?
那道名为“愧疚”与“茫然”的缝隙,正在无声地蔓延?
玄烬闭了闭眼,试图将脑海中的纷乱杂音、灼夜冰冷的面容、云羲消散前怨毒的眼神都强行镇压下去。
他是玄烬仙尊!
是镇压诸天、维系秩序的擎天支柱!
不应被过去牵绊,被爱恨左右!
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那银灰色的瞳孔深处,疯狂与疲惫被极力压下的冰寒所覆盖。
他首起身,仙袍无风自动,震荡出一圈无形的波动,将地上的血迹与碎玉无声地扫到角落暗处,连同空气中那令人不适的气味也被瞬间涤荡一空。
焚心殿再次恢复了冰冷漠然的仙家气象。
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冲突从未发生。
唯有玄烬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终究不同了。
他整理衣袍,动作一丝不苟,恢复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仙尊仪态。
眼神掠过殿中唯一残留的混乱痕迹——那堆在玉案旁、属于灼夜衣袍被离火燎出的几片焦黑碎片。
焦黑的碎片,如同烧尽的灰烬,脆弱不堪。
玄烬的目光在那片灰烬上停留了片刻。
他袖袍轻拂,一股无形的劲力托起那片焦黑之物。
就在那些碎片即将被送入殿内专门处理杂物的法阵中彻底湮灭的刹那——玄烬的眉头几不可察地一动。
他目光骤然锐利,定格在其中一片焦黑衣袍碎片的边缘。
那是最贴近灼夜手腕衣物的地方。
不同于其他纯粹的焦黑,在那片残骸的边角褶皱里,竟粘附着一小粒……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小的金色颗粒!
那颗粒极其微小,如同尘埃,若非他神念强大,几乎无法发现。
更诡异的是,这金色颗粒并非灰烬,它依旧散发着极其微弱、却又异常纯粹、温润的气息!
这气息……竟与他腕间金纹烙印,以及千年前云羲腹中爆开的金芒……隐隐相合!
玄烬的心猛地一跳!
几乎是本能地,神念化作无形之手,小心翼翼地将那一小粒金尘从焦黑的衣袍碎片上剥离下来。
金色颗粒落入他摊开的掌心。
冰冷与滚烫的诡异触感同时传来。
冰冷的是它本身,如同万年不化的金石;滚烫的,是它引动的、手腕金纹深处传来的一阵阵悸动!
仿佛血脉深处的呼唤!
这不是凡尘!
这气息纯净而古老,似乎……难道是……?
玄烬的心跳漏了一拍!
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擦亮的星火,跳入了他的脑海!
他猛地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庞大的神念小心翼翼地探入这粒微尘之中。
那一瞬间,玄烬的神魂仿佛被投入一片浩瀚无垠的宇宙幻影!
并非真实的景象,而是一种磅礴、神圣、充满生灭之意的道韵洪流!
在这洪流之中,他捕捉到了一丝极其极其微弱、却坚韧到令人震撼的意识碎片!
如同风中残烛,却顽强地固守着某种核心!
那意识碎片的气息波动……虽然微弱得几乎随时会散去,但那核心的气息,玄烬此生都不会忘记!
那是——云羲!
是云羲元神溃散时,残留的最后一丝,蕴含着最纯粹生命意志和深刻眷恋的……元神本源烙印!
“轰——!”
玄烬的神魂仿佛遭受了第二次重击!
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剧烈!
云羲的元神本源烙印?
竟然附着在她转世之子的衣袍灰烬之上?
而且……似乎在这微尘之中,还有更微渺的一丝……那转世胎儿的微弱灵光混杂其中,作为引渡,保护着这一点濒临熄灭的“火种”?!
为什么?!
灼夜知道吗?
这粒残魂是偶然附着在他身上,还是……千年前的那一幕在脑中疯狂闪现!
诛仙台上,云羲最后看向他时,那双绝望眼睛深处,除了滔天的恨意与诅咒……是否……还藏着一丝他当时在震惊与冰冷中,完全没有捕捉到的……眷恋?
是临死前本能地想护住腹中孩子哪怕最后一丝可能的残念?
亦或是……巨大的狂喜与更深的惊悚、迷茫交织在一起,如同藤蔓瞬间勒紧了玄烬的心脏!
他指尖微颤,几乎控制不住力道要捏碎这微小的金尘。
然而就在这心神震荡最剧烈的时刻——“嗡——!”
玄烬袖中,一首贴身佩戴、冰冷沉寂了千年的那条纤细红绳法器,毫无预兆地……再次微微一震!
这一次的震动,异常清晰!
伴随着一阵微弱却清晰无误的、难以言喻的悲鸣与……呼唤感!
玄烬浑身剧震!
红绳的微震……与掌心这粒属于云羲的元神烙印金尘……产生了共鸣?!
这红绳……难道真的是……?
尘封千年的、早己被他判定为凡尘偶然的疑惑,再次如同滔天巨浪般翻涌上来,狠狠冲击着他刚刚强行维持住的冰封心防!
焚心殿大门外,突然传来数道恭敬却隐含焦急的禀报声,隔着禁制传来:“启禀仙尊!
执律长老团七位长老,己在偏殿外等候一个时辰,言有要事禀告,事关……新任少尊灼夜的身份……及……千年前旧案核查急情!
恳请仙尊示下!”
执律长老团?
核查身份?
千年前旧案?
玄烬猛地睁开双眼,银灰色的眼底,冰层之下,是惊涛骇浪翻涌后的死寂与更深的漩涡。
他紧紧握住掌心那粒微小的金色微尘,仿佛握住了深渊之上,唯一一根能让他不彻底沉沦的……救命稻草。
而那根袖中的红绳,紧贴着他的腕骨,刚刚平息下去的微弱震动,仿佛残留着不详的余温。
一个千年死局的迷雾深处,似乎……裂开了一道意想不到的缝隙。
缝隙里,除了绝望,似乎还透出一点微弱到随时可能熄灭的……幽微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