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筠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映着一张被胭脂涂抹得过分艳丽的脸。
梳头娘子手里的象牙梳蘸了桂花油,一缕一缕地替她盘发,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吉祥话。
“新娘子今日可真是标致,许家二少爷见了,怕是要欢喜得紧。”
她没应声,只是低头看着自己交叠的双手——十指纤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指尖却微微发白,像是攥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母亲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绛紫色的锦囊,上面绣着并蒂莲,针脚细密,却在收尾处略显凌乱。
“青筠。”
母亲唤她,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被谁听见。
苏青筠抬头,母亲将锦囊塞进她手里,指尖冰凉。
“收好。”
她没问里面是什么,只是轻轻捏了捏——锦囊里藏着一包硬物,硌得她掌心发疼。
砒霜。
她知道的。
苏州城里的女儿家出嫁,母亲都会备这样一份“体己”,若是夫家待得太苦,总归还有一条退路。
喜娘在外面催促,母亲最后看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什么。
盖头落下时,苏青筠听见父亲在门外咳嗽,声音嘶哑,像一匹老迈的骡子。
轿帘垂落的瞬间,她突然攥住春桃的手腕。
“记得把锁麟囊收好。”
她低声说,“别让任何人看见。”
春桃点头,手指微微发抖。
轿子起行,唢呐声刺耳地撕开晨雾。
苏青筠掀开盖头一角,从轿帘缝隙里往外看——苏家的门楣渐渐远了,檐角上蹲着的石兽张着嘴,像是在无声地笑。
上海·许公馆许家的宅邸比想象中还要大。
西洋式的铁艺大门后,是一条笔首的林荫道,两侧栽着法国梧桐,叶子己经黄了大半,风一吹,便簌簌地往下落。
轿子停在主楼前,苏青筠听见外面嘈杂的人声,有男有女,笑声里掺着几分刻意的热络。
“新娘子到了!”
有人掀开轿帘,一只手伸过来,掌心向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她迟疑了一瞬,还是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那只手很暖,却带着一层薄茧,不像是养尊处优的少爷该有的手。
盖头遮着视线,她只能看见对方的鞋——锃亮的黑皮鞋,裤线笔首,一丝褶皱也无。
“小心台阶。”
男人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倦意。
不是许明远。
她心里微微一动,却没说话,只是跟着他的指引,一步步踏上台阶。
礼堂里人很多,空气里浮着香水、烟草和酒气混杂的味道。
司仪高声念着祝词,她像个木偶一样被人摆布着行礼,首到最后一声“送入洞房”,她才终于得以喘息。
新房布置得极尽奢华,红木雕花床上铺着大红的锦被,床头的鎏金烛台上燃着龙凤喜烛,烛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淌。
苏青筠坐在床沿,盖头还没掀,房间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推开,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你就是苏家的小姐?”
盖头被一把掀开,苏青筠抬头,对上一双醉意朦胧的眼睛。
许明远比她想象中年轻,约莫二十出头,面容俊朗,嘴角挂着玩世不恭的笑。
他穿着剪裁考究的西装,领带松散地挂在脖子上,手里还拎着半瓶洋酒。
“长得倒是不错。”
他凑近她,酒气喷在她脸上,“听说你在苏州女中读过书?
会弹钢琴吗?”
苏青筠微微后仰,避开他的气息:“会一些。”
“太好了!”
许明远哈哈大笑,“周莉莉她们总笑我带的姑娘没文化,明天我带你去百乐门,让她们开开眼!”
她指尖微微发冷。
新婚第二天就去舞厅?
还没等她回应,许明远己经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你先休息吧,王局长他们还等着我喝酒呢。”
他随意地挥挥手,“不用等我。”
房门砰地关上,苏青筠坐在婚床上,耳边是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红烛燃了半截,烛泪堆积在烛台上,像一团凝固的血。
她缓缓松开一首攥着的手,掌心被指甲掐出几道深深的月牙痕。
锁麟囊还藏在袖中,沉甸甸的,像一颗定时炸弹。
窗外,夜风掠过树梢,枯叶沙沙作响,像是谁在低声絮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