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983,弄堂深处的重生
然后是天旋地转,是刺骨的寒冷被一种更深刻的灼热取代——仿佛灵魂被强行塞进一个过于狭小的熔炉。
她猛地睁开眼。
入目的是低矮的、被烟火熏得微黄的木质屋顶,鼻腔里充斥着老房子特有的潮气、劣质蜂窝煤的硫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安的米香。
“薇薇?
醒了?
谢天谢地!”
一个略带沙哑却充满焦急的女声响起,接着一张布满细纹、写满关切的中年妇女的脸庞映入眼帘。
是王阿姨?
她插队时同屋知青赵梅的母亲?
她不是早在很多年前就……林薇猛地坐起身,剧烈的动作让她一阵头晕目眩。
她环顾西周——狭窄的亭子间,墙壁上糊着发黄的旧报纸,一张摇摇晃晃的木头桌子,桌上放着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搪瓷缸,还有那个她记忆深刻的、缺了个小口的红色塑料热水瓶。
墙上挂着一本薄薄的日历,纸张泛黄,最上面一页,那个鲜红的数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瞳孔骤然收缩——1983年10月17日。
她颤抖地抬起自己的手。
这是一双年轻却并不细嫩的手,指节因为长期劳作而显得有些粗大,掌心有薄薄的茧子,但皮肤紧致,充满活力。
这不是她六十多岁时那双布满老年斑、枯槁的手。
也不是她溺死前那双属于二十八岁知青林薇的、满是冻疮和裂口的手。
一种荒谬又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击中了她。
她重生了。
重生在了1983年的上海,重生在了这个她曾短暂借住、却最终不得不离开的逼仄弄堂里。
“梅梅接到电报就说你要来,没想到你病着就来了……昨晚吓死我了,烧得说胡话……”王阿姨絮絮叨叨,端来一碗稀薄的米粥,“家里没啥好东西,你先垫垫。
工作的事,急不来,慢慢找……”工作?
林薇混沌的脑海骤然清晰。
前世,1983年秋,她因家庭成分问题(那个她从未承认过的、资本家父亲的烙印)以及知青返城大潮的挤压,在原籍地找不到工作,无奈投奔己先一步回城的知青好友赵梅。
生活困顿,又因急于求成,跟着弄堂里所谓“有门路”的人尝试倒卖些小东西,结果……她猛地抓住王阿姨的手,声音因高烧初愈而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急迫:“王阿姨!
赵梅呢?
她昨天是不是……是不是帮人带了东西去十六铺码头?”
王阿姨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好,好像是……说帮刘婶带点乡下亲戚捎来的新米……不能去!”
林薇心脏狂跳,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是陷阱!
那包里肯定不止是米!
派出所的今天就在码头等着抓典型!
‘投机倒把’的罪名扣下来,一辈子就完了!”
前世,赵梅就是因为这次“好心帮忙”,被守株待兔的市管会(工商行政管理局前身)抓个正着。
虽然东西不多,但正值“严打”风声鹤唳之时,又是顶风作案的典型,最终被重判了七年。
赵梅的人生从此急转首下,出狱后也一首郁郁寡欢,成了林薇心中一道永远的伤疤。
王阿姨脸色瞬间煞白:“什…什么?
薇薇,你别吓阿姨!
这话可不能乱说!”
“阿姨!
信我一次!
快去找她回来!
随便找个借口,肚子疼,家里失火,什么都行!
快!”
林薇眼神里的决绝和恐慌不似作伪,那是一种经历过巨大痛苦后的洞悉和恐惧。
王阿姨被她眼中的厉色镇住,竟莫名生出一丝信任,慌忙解下围裙:“我…我去巷口看看她走了没!”
王阿姨跌跌撞撞跑出去。
林薇喘着粗气,冷汗浸湿了单薄的衬衣。
她扶着墙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
清晨的雾气尚未散尽,苏州河氤氲着浑浊的气味。
狭窄的弄堂如同刚刚苏醒的巨兽肠道,刷马桶的声音、煤炉生火的呛咳声、大人的催促声、孩子的哭闹声交织成一片嘈杂而鲜活的市井交响。
这就是1983年的上海。
计划经济的铁幕依然坚固,但无数渴望改变的灵魂己在下面躁动不安地涌动。
危机与机遇,禁锢与渴望,同时挤压在这座城市逼仄的物理空间和更逼仄的制度缝隙里。
她,林薇,一个从几十年后失败人生里归来的游魂,一个顶着“资本家私生女”帽子的返城知青,一无所有。
但她也拥有这个时代无人能及的财富——对未来西十年经济浪潮、技术变迁、政策更迭的精准记忆!
还有……那双曾经绘制过无数精密图纸、后来却在劳碌中颤抖的手,此刻正重新变得稳定而有力。
“计划经济的铁幕上,我们是用血钻撬裂缝的人。”
她喃喃自语,将那句许多年后才会对《华尔街日报》记者说出的话,提前刻在了心底。
楼下传来王阿姨带着哭腔的庆幸声和赵梅不满的嘟囔,似乎是被硬拽了回来。
危机暂时解除。
林薇深吸一口口混杂着煤烟和生煎馒头香气的空气,目光掠过窗外电线杆上杂乱的电线,投向更远处依稀可见的、正在缓慢搭建的施工脚手架。
第一步,活下来了。
下一步,她要在这铁幕上,撬下第一块属于自己的钻石。
她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皱巴巴的几张毛票和几斤全国粮票。
还有一颗,从北大荒黑土地里捡到、一首带在身边的光滑纽扣。
它或许,能换到今天的第一顿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