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踉跄着站稳,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忍不住弯腰猛咳,咳得胸腔发疼时,才发现指尖沾着一点暗红——竟是血。
这里分明是间废弃的仓库,却比记忆中任何仓库都要诡异。
西周堆着半腐朽的木箱,箱板上的深褐色污渍早己干涸,边缘却泛着诡异的油光,像极了凝固的血痂。
空气中除了铁锈味,还混杂着潮湿的霉味,以及一种极淡的、与情绪典当行如出一辙的檀香味,只是这檀香里,多了丝若有若无的腥气。
头顶的灯泡忽明忽灭,钨丝灼烧的“滋滋”声里,光线扫过墙面时,苏然忽然僵住了。
那些斑驳的墙皮上,竟用白色石灰画着密密麻麻的符号,扭曲的线条像缠绕的蛇,与典当行册子上的符文分毫不差。
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符文之间的空白处,刻着无数个小字,凑近了才看清,全是人名,有些己经模糊,有些却清晰得像是刚刻上去——其中一个,是他大学时猝死的同学。
“谁在那里?”
他壮着胆子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撞出回声,却只引来更沉的死寂。
灯泡晃了晃,映出他自己的影子,那影子在墙上拉得老长,指尖竟诡异地向上翘着,像在指什么。
苏然顺着影子的方向看去,仓库深处堆着个巨大的铁架,上面蒙着防尘布,轮廓像极了典当行里的置物架。
他握紧拳头,指节泛白——后悔像藤蔓缠上心脏。
不该冲动追出来,更不该对典当行的秘密抱有窥探欲。
可事到如今,退无可退。
他深吸一口气,沿着墙根慢慢挪动,眼睛死死盯着那些符文,总觉得它们在动,像无数只眼睛在眨。
就在这时,裤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尖锐的***在寂静中炸开,吓得他差点把手机扔出去。
屏幕上跳动着“晓妍”两个字,苏然的心猛地一跳,手指哆嗦着划开接听键,指尖的血蹭在屏幕上,晕开一小团红。
“喂?”
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苏然,”晓妍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犹豫,背景里有瓷器碰撞的轻响,“你……最近还好吗?”
苏然愣住了。
分居后,晓妍从未主动打过电话,语气里甚至带着久违的温和。
是典当行的交易起效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口,那里还残留着被抽走情绪时的钝痛,可此刻涌上心头的,却是难以言喻的狂喜,像被压在水底许久,终于浮出水面。
“我……我挺好的,”他慌忙回答,生怕这突如其来的转机溜走,“晓妍,你是不是……公司的事,我听说了。”
晓妍打断他,声音低了些,“刚才我妈打电话,说她认识的一个老板,姓周,正好想投资互联网项目,让你明天上午十点去他公司见一面。”
苏然的呼吸骤然停滞。
周老板?
他恍惚想起,晓妍母亲确实提过有个做地产的远房亲戚,之前他求着见一面都没机会。
创业资金的转机?
这正是他在典当行里写下的愿望!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真的吗?
晓妍,谢谢你,还有……先别谢我。”
晓妍的语气冷了几分,瓷器碰撞声停了,“我只是觉得,就算分开,也该把话说清楚。
明天下午三点,你到之前的家来一趟吧。”
电话挂断了。
苏然握着手机,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
狂喜像潮水般淹没了他,可片刻后,一种异样的感觉悄然爬上脊背——太巧了。
巧得像是有人在背后编排好剧本,精准地投喂他想要的一切。
他低头看屏幕,那团血渍不知何时晕成了个诡异的形状,像只睁着的眼睛。
他抬头看向仓库深处,灯泡“啪”地一声彻底熄灭。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只有墙面上的符文,在透过窗户的月光下泛着微弱的白光,像一双双盯着他的眼睛。
“谁在搞鬼?”
苏然低吼,转身想往门口跑,却一头撞在一个冰冷的物体上。
那东西很高,表面光滑,带着金属的凉意,撞得他额角生疼。
他伸手一摸,指尖触到凹凸不平的纹路——是一个巨大的铁柜,和典当行里摆放玻璃瓶的柜子一模一样。
柜子上布满灰尘,指腹擦过,能摸到细微的划痕,像是被什么东西长期抓挠过。
而柜门上的锁孔,形状竟与他口袋里那支羽毛笔的笔尖完全吻合。
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这里是典当行的“仓库”?
他颤抖着摸出那支羽毛笔——交易结束后,老者并没有收回它。
笔尖的银辉在黑暗中格外醒目,笔杆上的纹路像是活了过来,顺着他的掌心发烫。
他咬咬牙,将笔尖***锁孔。
“咔哒”一声轻响,铁柜开了。
一股比仓库里浓郁百倍的檀香味涌出来,呛得他睁不开眼,伴随着细碎的“沙沙”声,像是无数虫子在爬动。
苏然眯着眼往里看,心脏骤然缩紧——柜子里整齐地码着一排排玻璃瓶,比典当行里的更密集,瓶中涌动的光芒也更亮、更躁动。
而在最上层的角落里,放着一个熟悉的瓶子——正是老者装走他绝望情绪的那一个。
此刻,瓶中的黑烟不再安分,正疯狂地撞击着瓶壁,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像是在求救,又像是在诅咒。
瓶身标签上,用朱砂写着他的名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等价物:关联者情绪空缺”。
苏然伸手想拿,指尖还没碰到瓶子,铁柜突然剧烈摇晃起来。
所有玻璃瓶都在震颤,光芒忽明忽灭,瓶中的“情绪”像是被唤醒的野兽,发出刺耳的尖啸。
他看到一个淡蓝色的瓶子里,蜷缩着一个模糊的女人身影,穿着他大学时见过的、晓妍母亲最喜欢的碎花裙,正用头撞着瓶壁,口型像是在喊“救我”;另一个绿色的瓶子里,缠绕着无数根藤蔓般的丝线,仔细看去,竟全是纠结的“悔恨”二字,丝线间隐约能看到晓妍父亲的侧脸。
“砰!”
他装着绝望情绪的瓶子突然炸裂,黑烟瞬间弥漫开来,化作那个在典当行里见过的、属于他的负面具象。
这一次,那黑影的五官清晰了些,竟与苏然本人有七分相似,只是双眼空洞,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露出的牙齿泛着青黑。
“你逃不掉的……”黑影的声音像是无数人在同时低语,重叠的声浪里,他听清了几个字,“用情绪换的馈赠,迟早要还的……”苏然吓得连连后退,撞翻了身后的木箱。
木箱散架,里面滚出一堆泛黄的纸卷,上面写满了名字和日期,墨迹早己褪色,却在月光下透着诡异的光泽。
他捡起最上面一张,看清上面的字迹时,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李梅,女,37岁。
典当‘悲伤’,换女儿白血病痊愈。
三日后,女儿指标正常,李梅于家中微笑溺亡,浴缸里漂着女儿的玩具鸭。”
“张强,男,45岁。
典当‘愤怒’,换对手公司破产。
半月后,对手资金链断裂,张强因无故殴打路人入狱,狱中疯癫,见人就笑,说‘他们都该被打’。”
每一张纸卷上,都记录着一笔交易,以及交易完成后不久,典当者离奇的结局。
苏然的手指抖得厉害,纸卷边缘的毛刺划破了掌心,他却浑然不觉。
翻到最后一张时,他的呼吸彻底停了——“晓建国,男,52岁。
典当‘恐惧’,换建材生意兴隆。
一年后,公司上市,晓建国在庆功宴上突发心脏病,死前面带微笑,左手紧攥庆功酒杯,杯底刻‘平安’二字。”
晓妍的父亲……苏然记得他,三年前确实死于心脏病,晓妍当时还哭了很久,说父亲走得突然,手里还握着酒杯。
可资料上写着“无半分痛苦”?
苏然猛地想起,晓妍说过,父亲去世时表情很安详,像是睡着了。
当时他只当是安慰,现在想来,那根本不是安详,而是被抽走“恐惧”后,连死亡都无法激起半分情绪的诡异平静。
黑影己经飘到他面前,冰冷的气息喷在他脸上,带着铁锈和腐烂的味道。
苏然看到黑影的胸口,有一个模糊的掌印,与他自己左手的掌纹完全重合——那是他昨天签字时,用力按在册子上的痕迹。
“你的‘绝望’没了,可它去哪了呢?”
黑影笑着,声音越来越尖利,像指甲刮过玻璃,“它钻进了最在乎你的人心里啊……”苏然猛地想起什么,转身就往仓库外冲。
黑影在他身后尖啸,无数玻璃瓶炸裂的声音响起,各种颜色的光芒和烟雾追着他涌出,像一群不甘的幽灵。
他看到那个蓝色瓶子里的女人身影飘了出来,碎花裙上沾着黑血,正伸着手抓他的脚踝。
他连滚带爬地冲出仓库,发现外面天己经蒙蒙亮了。
街道上空无一人,刚才的脚印和铁柜都消失了,只有满地的玻璃碎片在晨光里闪着光,像撒了一地的牙齿。
身上的铁锈味和檀香味却洗不掉,钻进毛孔里,让他阵阵发冷。
他疯了一样往晓妍住的地方跑。
分居后,晓妍搬回了娘家,离这里不远。
他不知道黑影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晓妍有危险。
路过早餐摊时,摊主正对着收音机骂骂咧咧:“这周老板真邪门,昨天还说要投个新项目,今早突然跳河了,捞上来时还笑着说‘这水真凉’……”苏然的脚步顿住了。
周老板?
那个要给他投资的周老板?
赶到晓妍家楼下时,正好看到晓妍从单元楼里走出来。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连衣裙,是他们热恋时他送的那一件,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可苏然一眼就看出了不对劲——她的眼底没有光,像蒙着一层雾。
“苏然?
你怎么来了?”
晓妍看到他,有些惊讶,抬手捋了捋头发,手腕上的银镯子滑下来,露出一道浅浅的红痕。
苏然喘着粗气,抓住她的胳膊:“晓妍,你最近有没有觉得不对劲?
比如……突然很绝望,或者心里发空?”
晓妍皱了皱眉,抽回手,镯子撞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响:“你胡说什么呢?
我好得很。
对了,上午见周老板的事,你别去了。”
“为什么?”
苏然的声音发颤。
“刚才我妈打电话,说周老板……没了。”
晓妍的语气很平淡,像在说天气,“听说是凌晨跳河的,捞上来时还笑着,嘴里念叨‘投了也会赔,不如死了干净’。”
苏然如遭雷击。
投资人的绝望?
难道黑影说的是真的?
他的“绝望”被抽走后,并没有消失,而是转移到了与他交易相关的人身上?
晓妍突然笑了起来,笑得越来越大声,眼泪都流了出来,可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像冰珠子砸在地上。
“原来如此……难怪爸爸去世时那么平静,难怪我最近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看到你就烦,却又说不出为什么……”她指着苏然,眼神里的恐惧变成了怨毒,指甲几乎要戳到他脸上:“是你!
你把那些脏东西引来了!
就像当年我爸一样,以为用情绪换东西是好事,结果呢?
他换走了恐惧,却把‘麻木’留给了我妈,害得我妈到现在都不知道伤心是什么——外婆去世时,她还在厨房炖排骨!”
苏然愣住了。
晓妍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所有的谜团——典当行的交易,从来不是“拿走”情绪,而是“转移”。
用典当者的情绪,去污染与他相关的人,以此来“等价交换”他想要的东西。
晓妍父亲的“恐惧”转移给了晓妍的母亲,让她失去了感知悲伤的能力;而他的“绝望”,先是转移给了投资人,毁掉了他的资金希望,现在……正慢慢爬向晓妍。
“我该怎么办?”
苏然的声音嘶哑,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自私。
为了挽回一切,他竟把最爱的人推向了深渊。
晓妍突然不笑了,眼神变得空洞,和仓库里那个蓝色瓶子里的女人一模一样。
她缓缓抬起手,指向苏然身后,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苏然猛地回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不远处的槐树下——正是情绪典当行的那个老者。
他依旧穿着黑色长袍,手里拿着一本册子,晨光照在他脸上,竟没留下半分影子。
“交易的第一环,完成了。”
老者开口,声音像是从地底传来,“你想要的‘转机’,以另一种方式破灭了。
接下来,是第二环——你妻子的‘回心转意’。”
他翻开册子,泛黄的纸页上,苏然的名字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行新的字迹,用朱砂写就,像滴在纸上的血:“等价物:晓妍的‘爱意’。”
晓妍的眼神彻底失去了光彩,她看着苏然,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不认识你。”
她淡淡地说,转身走进了单元楼,关门时,苏然清楚地看到,她手腕上的红痕,正慢慢变成黑色,像一条小蛇。
苏然看着她的背影,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碎了。
不是被抽走的“绝望”,而是比那更痛的、名为“悔恨”的情绪,这情绪如此鲜活,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老者合上册子,转身要走,黑袍扫过地面,带起一阵风,吹得槐树叶簌簌作响。
“站住!”
苏然吼道,声音里带着哭腔,“你把她怎么了?
我要把我的情绪换回来!
我什么都不要了!”
老者停下脚步,没有回头,阳光穿过他的身体,在地上投下一片扭曲的阴影:“典当行只收情绪,不做退货生意。
除非……”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诡异的诱惑,像毒蛇吐信,“你用更珍贵的情绪来换。
比如……‘爱’,或者‘记忆’。”
苏然僵在原地。
用“爱”去换回被转移的“绝望”?
那和失去晓妍有什么区别?
用“记忆”呢?
忘了她,忘了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痛了?
可那样的话,他还算活着吗?
老者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街角,只留下一句话,随风飘进苏然耳中:“明天这个时候,来典当行。
你会看到,用‘记忆’交换的话,或许能让她……重新笑起来。”
苏然站在原地,阳光己经升起,却照不进他心里半分。
他看着晓妍家的窗户,那里拉着窗帘,米白色的窗帘上,不知何时印上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像个蜷缩的人,正用头一下下撞着玻璃。
他知道,自己必须再去一次情绪典当行。
但这一次,他不知道自己要典当的,是记忆,还是仅存的理智。
而那本泛黄的册子里,又会为他写下怎样的结局?
街角的阴影里,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小女孩探出头,空洞的眼睛盯着苏然,嘴角慢慢咧开一个和黑影如出一辙的微笑。
她的手里,握着一个破碎的蓝色玻璃瓶,瓶身上的裂痕正一点点蔓延开去,滴下黑色的液体,落在地上,瞬间长出一朵暗红色的花,花瓣像无数只小手,朝着苏然的方向伸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