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仿佛还残留着那支奢华钢笔冰凉的触感,空气中却弥漫着老旧小区特有的、带着淡淡霉味的生活气息。
巨大的不真实感包裹着她。
她坐在吱呀作响的旧书桌前,台灯的光晕柔和地照亮了桌上摊开的一幅未完成的原画——那是她为下午的会面精心准备的作品,一个充满生命力和幻想色彩的游戏角色。
画中人的眼神自由而炽热,与此刻她眼中的茫然空洞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指尖轻轻拂过画纸上细腻的线条,一股尖锐的刺痛猝不及防地钻进心脏。
梦想近在咫尺,却又被现实狠狠推远。
她最终还是错过了那个机会,为了一个她从未想过的方式生存下去。
手机屏幕亮起,是医院发来的催缴信息。
那串冰冷的数字像一把重锤,瞬间击碎了她所有飘忽的犹豫和自怜。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没有什么比活着,比让母亲活着更重要。
尊严和梦想,在生存面前,必须暂时让步。
她开始动手整理行李,动作麻利却带着一种仪式般的决绝。
几件洗得发白的日常衣物,几本翻旧的专业书籍,还有那套她省吃俭用买下、却几乎舍不得用的昂贵画具。
当她拿起那个厚厚的、画满了各种草图和构思的速写本时,她的动作停顿了。
这里面藏着她所有的灵感和真实的自我。
最终,她还是没有将它放入行李箱,而是小心翼翼地把它塞进了床底最深的角落。
就像藏起了那个真正的苏念。
第二天上午九点整,一辆低调但价值不菲的黑色轿车精准地停在了苏念家楼下。
陈默一丝不苟地站在车边,看到她只拎着一个简陋的行李箱下来时,金丝眼镜后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
“苏小姐,早上好。”
他拉开车门,语气平稳无波。
车子驶离破旧的街区,汇入城市的车流,最终开进了一个苏念只在杂志上看到过的顶级豪宅区。
绿树成荫,环境幽静得仿佛与世隔绝,每一栋别墅都像一座独立的堡垒,彰显着主人的财富和隐私。
傅璟言的住所是一栋极简现代风格的三层建筑,冷灰色的外墙,巨大的落地窗,线条利落得近乎冷酷。
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更像一个设计精美的私人博物馆,奢华却毫无温度。
陈默领着她走进客厅,空旷得能听见脚步的回声。
室内是统一的黑白灰基调,所有的物品都摆放得一丝不苟,整洁到令人窒息。
“这里是傅先生的主要居所。
您的房间在二楼。”
陈默递过一份装订精美的文件,厚度远超昨天的契约,“这是《细则补充附录》,请您在今日内仔细阅读并牢记。
傅先生的要求,都在里面。”
苏念接过那份沉甸甸的《附录》,随手翻开一页,密密麻麻的条款让她心惊。
着装规范:日常着装需以浅色系连衣裙、针织衫为主(附参考品牌及款式图)。
禁止穿着牛仔裤、T恤、运动鞋等休闲服饰。
言行举止:说话声调需柔和,语速放缓。
常用词汇参考列表见附件三。
禁止大声喧哗及过快走动。
兴趣爱好:需阅读指定书单(附书单目录,多为艺术散文、诗歌)。
每周需练习钢琴曲目一首(曲谱己备于琴房)。
……这不再是一份契约,这是一本如何成为另一个人的操作手册。
每一个细节,都在粗暴地抹杀着她原有的生活习惯和印记。
“傅先生不常回来,但您必须时刻保持‘状态’。”
陈默的声音像是提前录制好的语音,“您的活动范围主要是一楼和二楼。
三楼是傅先生的私人领域,未经传唤,严禁踏入。”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傅先生喜静,讨厌任何不必要的噪音和……意外的出现。”
苏念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她意识到,从踏入这扇门开始,她就不再是苏念,而是一个被囚禁在这座华丽牢笼里、等待指令的提线木偶。
整个下午,苏念都把自己关在二楼那个同样宽敞冰冷的客房裡,强迫自己记忆那本厚厚的《附录》。
阳光透过巨大的窗户洒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影,却温暖不了室内的空气。
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感,仿佛这些条款正在一点点抽干她周围的氧气。
傍晚时分,楼下传来轻微的响动。
是傅璟言回来了。
苏念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站起身。
《附录》里的条条款款瞬间涌入脑海,像一套无形的枷锁,捆住了她的手脚。
她深吸一口气,对着房间里巨大的穿衣镜,努力调整脸上的表情,试图弯起一个符合要求的、柔和的嘴角。
她走下楼梯,看到傅璟言正背对着她,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讲电话。
他脱下了西装外套,只穿着一件熨帖的白衬衫,身姿挺拔,却透着一种难以接近的孤高感。
他似乎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通话的语气虽然依旧克制,却能听出隐隐的不耐和冷意。
苏念停下脚步,不敢打扰,只能安静地站在原地,垂着眼,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如同《附录》里要求的那样——做一个安静的“影子”。
电话终于结束。
傅璟言将手机扔在沙发上,揉了揉眉心,显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站在不远处的苏念。
那目光依旧带着审视,在她身上那件按照要求换上的米白色连衣裙上停留了一瞬,似乎确认了某种“合格”,随即淡淡地移开,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仿佛她只是房间里一件新添的、符合他要求的摆设。
他径首走向餐厅。
晚餐在一种令人压抑的沉默中进行。
长长的餐桌上摆放着精致的菜肴,但只有他们两人,相隔甚远。
餐具碰撞的声音轻微得几乎听不见。
苏念吃得味同嚼蜡,每一个动作都下意识地回想《附录》里的要求——小口进食,细嚼慢咽。
她感到他的目光偶尔会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不带任何情感,只是冷冷的审视,让她脊背僵硬。
这种完全被物化、被审视的感觉,比贫穷和奔波更让她感到屈辱。
晚餐结束后,傅璟言便首接上了三楼,再也没有下来。
苏念帮忙佣人收拾完餐具,获得了一点短暂的自由时间。
她不敢在一楼多做停留,逃也似的回到了二楼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隔绝了楼下那片奢华却冰冷的空间,她才仿佛重新获得了呼吸的能力。
她靠在门板上,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从身体深处蔓延开来。
这一天,像一个漫长而诡异的梦。
她走到窗边,窗外是精心打理过的庭院,远处的城市灯火璀璨繁华,却与她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这里什么都有,除了自由和真实的自己。
她沉默地站了很久,然后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身走到那个简陋的行李箱前,打开它。
在几件符合要求的衣裙下面,她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个扁平的、用旧布包裹着的东西。
她走到空无一人的小客厅(客房附带),将那东西放在光洁的桌面上,缓缓打开。
里面是一支用了半截的炭笔,和一小叠粗糙的速写纸。
这是她收拾行李时,鬼使神差藏进来的,是她无法彻底割舍的、关于“苏念”的证明。
她拿起炭笔,指尖触摸到熟悉的粗糙感,那颗一整天都悬浮着、无处安放的心,似乎稍稍落下了一点。
没有画板,没有画架,甚至没有像样的纸。
她只是将速写纸铺在桌面上,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和远处建筑物的模糊轮廓。
笔尖落在纸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线条流畅而肯定,完全不同于她白天刻意放缓的、模仿柔弱的姿态。
这一刻,她忘记了《附录》,忘记了扮演,全身心地沉浸在勾勒与表达的微小快乐里,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画得专注,甚至没有听到,门外走廊上,原本走向三楼书房的脚步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傅璟言站在虚掩的房门外,透过门缝,恰好能看到她伏案的侧影。
她的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专注与平静,甚至带着一种不容错辩的、内里的力量感。
这神情,与他记忆中那个需要被呵护、带着忧伤气息的女孩,截然不同。
他的目光微沉,落在了她手下那飞速成型的、充满力量感的建筑素描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手册里,从没有写过,她还会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