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勉强穿透高楼间的缝隙，洒在古玩市场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给那些真假难辨的瓶瓶罐罐、老旧物件镀上了一层廉价的暖金色。
空气里混杂着尘土、朽木、廉价线香还有路边摊食物调料的味道，形成一种都市边缘特有的、略显沉闷的气息。
收摊的广播呜咽着响起，摊主们开始麻利地收拾东西，一天的喧嚣渐渐沉淀下来。
在这片嘈杂与忙碌之中，一个角落显得格外安静，甚至有些格格不入。
张清玄盘腿坐在一张小小的、洗得发白的蒲团上，身上是一件同样褪色但浆洗得十分干净的青灰色道袍，宽大的袖口微微垂下。
他面容清俊，眉眼间带着一丝远离尘嚣的疏淡，下颌线条清晰，嘴唇微微抿着，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在他面前，铺着一块干净的深蓝色土布，上面整整齐齐地摆着几枚用桃木细心雕刻的平安扣，纹理清晰，还带着淡淡的木质清香，以及一本边角磨损严重的线装书——《清静经》。
他就像是一滴误入油锅的清水，与周围讨价还价、烟火气十足的环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偶尔有路人投来好奇或审视的目光，他也只是眼观鼻，鼻观心，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只有那微微颤动的睫毛，显示他并非表面那般完全古井无波。
下山一个月了。
师父云游前只留下一句“入世修行，自寻机缘”，以及一个几乎断了香火、屋顶漏雨偏殿濒危的清微观。
现代化都市的节奏、规则，对他这个在山中与清风明月为伴惯了的小道士来说，冲击力着实不小。
手机支付、地铁线路、层出不穷的电子产品……都让他感到茫然。
最现实的问题是，钱快花完了，道观的维修款更是遥遥无期。
摆摊算卦，是他能想到的最“贴合”本行，也是成本最低的谋生方式了。
可惜，信任寥寥，问津者少，多是把他当风景看的。
“啧，这年头还有真道士？”
一个穿着花里胡哨衬衫、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晃悠过来，嘴里叼着牙签，眼神倨傲地扫过张清玄的摊子。
张清玄抬眼，目光平静：“福主，可要请一枚平安扣？
或卜一卦？”
“平安扣？
多少钱？”
男人漫不经心地拿起一枚。
“诚心结缘，八十八元。”
张清玄报出一个他斟酌许久的数字，在他看来，凝聚了心神雕刻、蕴含微薄祝福之力的物件，值这个价。
“八十八？
你怎么不去抢！”
男人像是被烫到一样扔下平安扣，嗤笑道，“地摊上十块钱三个！
小子，骗人也得讲点基本法吧？”
张清玄沉默了一下，并未争辩，只是淡淡道：“心诚则灵，福主既无意，便罢。”
“装神弄鬼！”
男人撇撇嘴，晃着肚子走了。
张清玄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这就是他每天都要面对的日常。
道法不显，人心浮躁，正统道门之术，竟被视若骗术。
他摸了摸袖子里那几枚皱巴巴的零钱，那是他今天全部的收入，只够买两个最便宜的素包子。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愤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声。
“好你个臭道士！
可让老子找到你了！”
张清玄抬头，只见刚才那个离开的花衬衫男人去而复返，脸色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身后还跟着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闲人。
“福主？”
张清玄微微蹙眉，心中升起一丝不妙的预感。
“福***主！”
王老板猛地冲到摊前，手指几乎要戳到张清玄的鼻子尖，唾沫星子横飞，“老子昨天在你这里花了八百块！
请了那张什么狗屁‘破煞符’！
贴在公司大门口！
结果呢？！
昨晚老子公司保险柜被撬了！
损失几十万！
你这符有个屁用！
纯粹是骗钱的玩意儿！”
声音极大，瞬间吸引了周围更多人的注意，收摊的、路过的，纷纷围拢过来，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张清玄眉头皱得更紧：“福主，稍安勿躁。
符箓之力，在于驱邪辟秽，安定气场，并非防盗之用。
破财之厄，恐是……放你娘的狗臭屁！”
王老板根本不容他解释，情绪极其激动，猛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被揉得皱巴巴、边缘甚至有些撕裂的黄色符纸，正是张清玄昨日所绘那张。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将符纸狠狠摔向张清玄的脸！
“大家看看！
就这鬼画符！
骗了老子八百块！
屁用没有！
你这小道士，不在山里好好待着，跑城里来招摇撞骗！
祖师爷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退钱！
今天不退钱，老子就砸了你的破摊子，让你在江城混不下去！”
粗糙的符纸打在脸上，带来轻微的刺痛，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辱感。
纸张飘然落下，落在蓝色的摊布上，上面朱砂绘制的符文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饶是张清玄心性修养不错，此刻一股火气也忍不住从心底窜起。
但他强行压下，知道与这种情绪失控的人硬碰硬绝非明智之举。
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忍痛将身上最后那点钱拿出来息事宁人——突然！
贴肉佩戴在胸口的那枚师传的、冰凉的青铜八卦镜，毫无征兆地轻微烫了一下！
那感觉极其短暂，如同错觉，却瞬间让张清玄一个激灵。
几乎同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旁边那家己经关门落锁的“博古斋”古玩店，其二楼一扇擦拭得并不算干净的玻璃窗上。
夕阳的余晖正映在上面，本该只倒映出楼下他们这群人和对面建筑的模糊轮廓。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玻璃上的倒影极其诡异地扭曲了一下，仿佛水面投入石子，一个模糊、扭曲、绝非在场任何人的漆黑影子一闪而过！
与此同时，一股不同于傍晚凉风的、渗入骨髓的阴冷寒意，悄无声息地缠绕上他的脚踝，让他汗毛微竖。
“……这后生……”旁边人群里，一个看热闹的老掌柜低声对同伴嘀咕，“这年月还穿这身行头出来摆摊，也是稀奇。
不过……他这袍子的针脚纹路，倒像是‘清微观’的路数？
那地方……几十年前不是就……”话没说完，便被同伴拉了一下袖子，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这不是简单的纠纷！
此地大有古怪！
这王老板的破财之事，恐怕也绝非普通的盗窃案那么简单！
他原本打算掏钱的手瞬间停住。
王老板见他不语，以为他理亏心虚，气焰更盛，上前一步就要掀摊子：“妈的！
不说话？
装死？
给老子退钱！”
张清玄猛地抬头，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平静无奈，而是变得锐利如刀，冷冷地扫过王老板那被酒色财气浸染的脸，尤其在他印堂和眼窝处停留了一瞬。
印堂隐有青黑，眼窝深陷带浊，这是近期冲撞了阴煞或者被晦气缠身的迹象！
绝非简单的破财面相！
“你的钱，我会查清楚。”
张清玄的声音陡然变得清冷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但并非因你所说之事。
你若不想惹上更大的麻烦，最近最好安分守己，少去阴秽之地。”
说完，他不等王老板和周围人反应，以极快的速度将摊布西角一收，包裹住那几枚平安扣和经书，身形灵活地向后一退，避开王老板抓来的手。
“***还敢咒我？！
站住！”
王老板气得跳脚，想追上去。
但张清玄脚步看似不快，却几个闪身就巧妙地融入了渐浓的暮色和散去的人流中，迅速消失在了古玩街的拐角。
只留下王老板在原地暴跳如雷，和一群议论纷纷、觉得这小道士最后那眼神和话有点邪门的看客。
张清玄快步走在霓虹初上的街道上，心脏微微加速跳动。
不是因为逃跑，而是因为兴奋和一种强烈的首觉。
羞辱固然难忍，但更重要的是——他可能真的碰到了“机缘”！
师传的八卦镜异动，诡异的倒影，突如其来的阴寒，还有关于师门的低语……以及王老板身上那明显的煞气痕迹。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可能：这座城市的光鲜外表之下，隐藏着他未曾接触过的、真正的“世界”。
而那个破煞失效反而引来麻烦的王老板公司，或许就是一切的起点。
他摸了摸怀中那枚再次恢复冰凉的八卦镜，又感受了一下袖子里那枚被摔回来的“破煞符”。
符纸之上，除了王老板的粗暴痕迹，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属于他法力的阴冷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焦味。
“有点意思。”
张清玄低声自语，清俊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下山后真正属于修道者的、带着探究和锐意的神情。
夜幕降临，都市的霓虹点亮，仿佛无数窥探的眼睛。
小道士的都市修行路，似乎从这一刻，才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