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从布条里渗出来,在地上拖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红线,可他攥着青石的手却稳得很,时不时回头看一眼陈烬,像是在确认这个抱着帆布包的书生没有跑掉。
转过半堵断墙,石夯突然停在一棵烧焦的老槐树下,用脚尖点了点地面。
是块松动的石板。
陈烬这才注意到,石板边缘有新鲜的撬动痕迹,缝隙里还塞着几根枯草。
他蹲下身,和石夯一起用力,石板 “吱呀” 一声被掀开,一股潮湿的霉味混杂着若有若无的呼吸声涌了上来。
地窖不深,借着残阳的光,陈烬看见里面挤着一团黑影。
不是一堆,是一片。
他把帆布包放在地上,点燃捡来的半截火把,火光晃得地窖里的人纷纷瑟缩。
首到看清那些人的模样,陈烬手里的火把差点掉下去 —— 哪里是人,分明是十二个 “活鬼”。
六个老人,头发白得像霜,脸上的皱纹里积着泥灰,眼睛浑浊得像蒙了层雾,看见火把只敢眯着眼,连躲的力气都没有。
三个妇女抱着孩子,其中一个怀里的婴儿己经瘦得脱了形,闭着眼哼唧,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最大的孩子也不过七八岁,最小的那个顶多五岁,光着脚丫,脚趾甲缝里全是黑泥,正睁着一双惊惶的大眼睛,死死咬着干裂的嘴唇。
他们都穿着破烂的单衣,肋骨在单薄的皮肉下清晰可见,手臂细得像柴火棍,整个人缩在角落里,像被暴雨打蔫的野草。
“是…… 是石夯?”
一个老婆婆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她眯着眼看了半天,突然抓住身边妇女的手,“他还活着…… 石夯还活着!”
石夯没说话,只是往地窖里探了探身,喉咙里发出 “嗬嗬” 的声音,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催促。
地窖里的人这才慢慢挪动起来,动作迟缓得像生锈的木偶,每爬一步都要喘半天,有人爬得急了,突然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却没咳出一点东西,只有几声空响。
“三天了……” 一个中年妇女扶着墙站起来,腿一软差点摔倒,“兵匪把粮抢光了,我们躲在这里,粒米没沾过。”
陈烬的心沉得像块铅。
他打开帆布包,把剩下的土豆全倒在石板上。
十几个土豆在灰暗的废墟里滚了滚,黄生生的,突然就有了重量。
“吃的……” 一个老头的眼睛猛地亮了,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光,却不敢动,只是看着陈烬,“你是…… 官爷?
还是…… 匪?”
这问题像根针,扎得陈烬心口发疼。
他想起史书里写的 “官兵如匪”,想起刚才看见的断墙尸体,突然明白了他们为什么躲在这里 —— 这世道,穿官服的和挎刀的,对底层人来说,或许本就没什么两样。
“我不是官,也不是匪。”
陈烬捡起一颗土豆,用袖子擦了擦,递向最近的那个老婆婆,“我叫陈烬,是…… 来找人一起活下去的。”
老婆婆没接,只是往后缩了缩,眼睛瞟向土豆,又瞟向陈烬的脸,反复看了好几遍,突然哭了。
不是嚎啕大哭,是无声的哽咽,眼泪从眼角的皱纹里滚出来,砸在满是污垢的手背上。
“哪有白给东西的……” 她喃喃地说,“前阵子也有兵爷说给粮,结果把村里的姑娘都抢走了……出去也是死。”
一个老头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外面到处是兵,是狼,出去了,还不如死在这儿干净。”
“可…… 可石夯回来了。”
另一个妇女抱着孩子,看了看石夯腿上渗血的布条,又看了看石板上的土豆,嘴唇动了动,“他不会害我们的。”
地窖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众人粗重的呼吸声。
十二个人,十二种眼神,有怀疑,有恐惧,有犹豫,唯独没有信任。
陈烬看着他们,突然想起现代超市里琳琅满目的食物,想起那些因为挑食被扔掉的馒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他没再说话,只是拿起石头,挨个砸开土豆。
“咔嚓咔嚓” 的声响在废墟里格外清晰。
黄澄澄的土豆瓤露出来,带着泥土的腥气,却像磁石一样吸着所有人的目光。
陈烬把砸好的土豆分成十二份,最大的那份推给抱着婴儿的妇女,剩下的按人头摆开,连自己那份都没多留一点。
“要走的,吃完这口,跟我去找个安全的地方种地。”
他指着远处伏牛山的方向,那里有连绵的黑影,“地里能长粮,只要肯下力气,就饿不死。”
“不想走的,” 他顿了顿,把属于自己的那半块土豆放在石板上,“这些也够你们再撑两天。”
石夯第一个拿起土豆。
他没立刻吃,而是把自己的那份掰了一半,塞给那个五岁的孩子。
孩子怯生生地接过来,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陈烬,终于把土豆塞进嘴里,小口小口地嚼着,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老婆婆颤巍巍地拿起土豆,咬了一小口,突然捂住嘴,眼泪掉得更凶了。
中年妇女把土豆掰碎了喂给怀里的婴儿,婴儿咂着嘴,终于发出了像样的哭声。
老头们没说话,只是吃着土豆,浑浊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慢慢活了过来。
陈烬看着他们,突然觉得手里的火把不那么烫了。
他原以为穿越到乱世,最重要的是武器,是粮食,是计谋。
可现在看着这些啃着土豆的 “活鬼”,他才明白 —— 比这些更重要的,是让他们相信,这世道或许还有另一种活法。
一种不用怕官,不用怕匪,不用互相猜忌,靠自己双手就能活下去的活法。
石夯吃完土豆,用袖子抹了抹嘴,突然对着众人拱了拱手 —— 这个粗糙的汉子,竟然做出了个不算标准的揖。
“信我,”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就跟陈小哥走。”
没有人再说话。
抱着婴儿的妇女先站了起来,然后是老婆婆,是老头,是那个五岁的孩子。
十二个人,互相搀扶着,像一串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芦苇,却没人再提 “出去也是死” 这句话。
陈烬背起那个走不动路的老头,石夯扶着老婆婆,妇女们牵着孩子。
十二个人的队伍,在血色残阳下,朝着伏牛山的方向挪动。
身后,是烧尽的村落。
身前,是未知的山林。
而陈烬怀里的帆布包,似乎又沉了些 —— 里面装的,不再只是半袋土豆,还有十二条人命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