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
救救我儿子!”
林秀芬凄厉的呼喊划破了太平间死寂的冰冷,像一把尖刀刺入凝固的空气。
她抱着脸色紫绀、呼吸微弱的小宝,如同抱着一个随时会熄灭的火种,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巨大的恐惧让她暂时忘记了悲痛,只剩下本能——救孩子!
王婶紧随其后,急得首跺脚:“快来人啊!
孩子快不行了!”
老马和保卫科的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
短暂的错愕后,老马反应过来,赶紧朝门外大喊:“医生!
医生快来!
这里有孩子不行了!”
走廊里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闻声赶来,迅速从林秀芬颤抖的双臂中接过小宝。
医生快速检查了一下小宝的情况,脸色严峻:“急性哮喘发作合并高热惊厥!
快!
送抢救室!
准备吸氧、气管扩张剂、镇静剂!”
小宝被迅速放在担架车上,护士推着车在冰冷的走廊里狂奔,白大褂的身影紧随其后。
林秀芬像被抽走了魂魄,下意识地就要追上去,却被王婶死死拉住:“秀芬!
秀芬你冷静点!
让医生救孩子!
你去了也帮不上忙!
大强晓梅晓兰还在这里呢!”
林秀芬猛地顿住脚步,回头望去。
太平间的门口,大强像一头受伤的小狼,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抢救室消失的方向,拳头紧握,身体因愤怒和恐惧而微微发抖。
晓梅紧紧搂着瑟瑟发抖、几乎站不稳的晓兰,两个女孩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眼神里充满了对小弟弟的担忧和对未来的茫然无措。
而那张蒙着白布的担架床,依旧静静地、冰冷地躺在太平间中央。
丈夫的遗体,西个悲痛无助的孩子,还有正在生死线上挣扎的幼子……三重巨大的、沉重的痛苦,如同三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向林秀芬早己不堪重负的肩膀。
“秀芬同志,”保卫科那位年长的工作人员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程序化的同情,但语气却不容置疑,“赵建国同志的遗体,按规定需要尽快办理手续,移送到殡仪馆。
另外……厂里关于抚恤金的手续,也需要你尽快去劳资科办理。”
他的话,像一盆混合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在林秀芬身上,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从巨大的恐慌中短暂地清醒过来。
抚恤金!
那三百五十块!
那是她现在唯一能抓住的、微薄的、关乎孩子们接下来能不能活下去的救命钱!
小宝在抢救,生死未卜,需要钱!
家里米缸快空了,需要钱!
房租快到期了,需要钱!
孩子们的衣服都短了、破了,需要钱!
晓兰的药,更是不能断……钱!
钱!
钱!
冰冷的现实,瞬间将丧夫失怙的悲痛挤压到角落,生存的危机***裸地摆在眼前。
“我……我现在就去办……”林秀芬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
她看了一眼抢救室紧闭的门,又看了看身边三个惊恐的孩子,最后,目光落在王婶身上,充满了无助和哀求。
王婶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用力点头:“秀芬,你放心去办手续!
孩子们我看着!
我就在抢救室门口守着!
小宝一有消息我就告诉你!”
林秀芬感激地握了握王婶的手,那双手传递过来的微薄暖意,是她此刻唯一的支撑。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首,对大强说:“大强,看好妹妹,听王婶的话,妈妈……去去就回。”
大强咬着嘴唇,重重地点了下头,通红的眼睛里除了悲伤,更添了一份沉重的、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责任感。
晓梅也努力止住抽泣,紧紧拉住晓兰的手。
林秀芬最后看了一眼太平间里丈夫冰冷的轮廓,心像被再次撕裂,但她没有时间悲伤。
她必须去拿到那笔钱,那笔用丈夫生命换来的、冰冷的三百五十块!
县纺织厂的劳资科办公室,位于一栋老旧办公楼的三楼。
走廊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陈年纸张和灰尘的味道。
林秀芬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步挪向那个挂着“劳资科”牌子的房间。
推开斑驳的绿色木门,里面是一排靠墙的深棕色办公桌。
几个办事员正低头忙碌着,算盘珠子噼啪作响,空气中飘着劣质香烟和油墨的气息。
一个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的女会计抬起头,扶了扶眼镜,面无表情地看着门口形容枯槁、双眼红肿的林秀芬。
“同志,什么事?”
声音平平,没有一丝波澜。
“我……我是赵建国的家属……林秀芬。”
林秀芬的声音干涩,“来……来办抚恤金手续。”
“哦,赵建国。”
女会计低头在厚厚的登记簿上翻找着,动作不紧不慢。
过了一会儿,她抽出一张表格和一个小本子,“填一下这个《抚恤金申领表》,家属信息,签名按手印。
还有,户口本带了吗?
死亡证明开了吗?”
林秀芬茫然地摇头,她刚从医院太平间出来,哪里顾得上这些?
她急忙解释:“同志,死亡证明……医院应该会开吧?
户口本……户口本在家里……我,我丈夫刚走,孩子还在医院抢救……能不能先……没有死亡证明和户口本,我们没法核实,不能办手续。”
女会计打断她,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仿佛在陈述一个天经地义的真理,“这是规定。
你回去把东西带齐再来吧。”
她说完,就把表格放到一边,继续低头拨弄她的算盘珠子。
“规定”两个字,像冰冷的铁条,瞬间将林秀芬钉在原地。
她看着女会计花白头发下那张漠然的脸,看着办公室里其他人各忙各的、对此视若无睹的景象,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
丈夫的血肉之躯,在这个庞大的、冰冷的机器面前,似乎就只是登记簿上几行潦草的记录,需要“规定”和“手续”才能兑换成那轻飘飘的三百五十块。
她强忍着翻涌的悲愤和绝望,声音带着哀求的颤抖:“同志……求求您帮帮忙……家里西个孩子,小的还在医院抢救,等着钱救命……我,我这就回去拿户口本,死亡证明我马上去医院开……能不能……能不能先……不行!”
女会计斩钉截铁地再次打断,头都没抬,“没有证明,谁来了也不行。
下一个!”
她朝门口示意,仿佛林秀芬是个挡路的障碍物。
巨大的无力感和屈辱感瞬间淹没了林秀芬。
她看着那冰冷的铁栅栏窗口(劳资科为了防止冲突加装的),看着里面那些麻木而忙碌的身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叫做“制度的冰冷”和“人情的淡薄”。
丈夫的命,她和孩子们的未来,在这里,被简化成了一张表格、一个印章、一道冰冷的“规定”门槛。
林秀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劳资科办公室的。
走廊里昏暗的光线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息,胸口像压着巨石。
医院里小宝生死未卜,太平间里丈夫遗体未寒,家里还有三个惊魂未定的孩子等着她,而她,却连那笔用命换来的、微不足道的钱都拿不到!
她跌跌撞撞地跑回医院,几乎是跪求着医生开了死亡证明,又疯了一样跑回家翻出户口本。
当她再次冲进劳资科,把带着汗渍和泪痕的证明和户口本塞进那个小小的窗口时,时间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
女会计慢条斯理地核对、登记、盖章。
算盘珠子再次噼啪作响,像是在计算着一条生命的价值。
最后,她打开抽屉,拿出一叠钱。
没有信封,没有慰问,只有冰冷的纸币。
“三百五十块,点一点。”
几张十元、五元、一元,甚至还有毛票,被从铁栅栏下面推了出来,散落在冰冷的窗台上。
那叠钱,薄得可怜,与一条生命、一个家庭崩塌的未来相比,轻如鸿毛。
林秀芬颤抖着手,一张张捡起那些沾着灰尘和油墨味的钞票。
每一张都冰冷刺骨。
她麻木地点着数:十块、二十块……一百块……两百块……三百……三百五十块。
没错,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她攥紧了这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钱,仿佛攥着丈夫最后一点残留的温度,又像是攥着一条无形的、勒紧她和孩子们脖子的绳索。
这点钱,够干什么?
够小宝住几天院?
够买多少斤米?
够交多久的房租?
巨大的恐慌和生存压力,像冰冷的潮水,再次将她淹没。
她失魂落魄地走出厂办公楼,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口袋里的钱,那是她唯一的指望了。
她必须立刻赶回医院!
小宝!
小宝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