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对林见知而言,这三天并非煎熬,而是磨砺。
他没有再碰任何一单生意,只是日以继夜地待在工作室里,校准着他那台精密的记忆织构仪。
他擦拭着每一根铜管,检查着每一片水晶棱镜的折射率,更换了最核心的“情感共鸣”模块。
他的动作沉稳而专注,仿佛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在精心保养自己的武器。
他要编织的,将是他此生最复杂、也最危险的一段“记忆”。
它既要成为蒙蔽克洛威尔的完美伪装,也要成为唤醒伊芙琳灵魂深处真相的钥匙。
这是一场在他人思想中进行的无声战争,而他的织构仪,就是唯一的战场。
第三天黄昏,当因格玛市的煤气灯逐一亮起,在浓雾中投下模糊的光斑时,一辆通体漆黑的蒸汽动力车无声地停在了巷口。
车门打开,走下的并非克洛威尔,而是一名身穿制服、面无表情的司机。
他走到林见知的店门前,恭敬地敲了敲那只黄铜眼睛。
“林先生,克洛威尔先生在等您。”
林见知提上一个看似普通的手提箱,里面装着他拆解后的便携式织构仪,平静地走了出去。
他没有问要去哪里,因为他知道,这场谈判,必然会在埃文·克洛威尔的领地进行。
汽车平稳地穿过迷雾笼罩的下层城区,驶向城市之巅——克洛威尔塔。
这座耸入云霄的建筑是钢铁与玻璃的奇迹,是因格玛市权力的象征。
当升降梯带着林见知急速攀升,穿透厚厚的雾层时,窗外的景象豁然开朗。
下方是无边无际的灰色雾海,而上方,则是被落日余晖染成金紫色的、清澈的天空。
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克洛威尔的办公室占据了整个顶层。
巨大的落地窗将城市的天际线尽收眼底。
室内没有繁复的装饰,只有冰冷的金属、光滑的黑曜石和精准运转的机械钟表,一切都透着一种不近人情的秩序感。
埃文·克洛威尔就坐在一张巨大的办公桌后,背对着窗外的壮丽景色,仿佛他才是这片天空的主宰。
“你来了。”
他看着林见知,眼神里没有丝毫意外,只有审视。
“你的决定呢?”
林见知将手提箱放在地上,走到办公桌前,与他对视。
“我思考了很久,克洛威尔先生。
你说的对,原则在无法挽回的悲伤面前,或许真的不值一提。”
他的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被说服的疲惫。
这正是他想要呈现给克洛威尔看的姿态——一个被金钱和“仁慈”的论调所击垮的、放弃了抵抗的匠人。
克洛威尔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微笑,那是胜利者的微笑。
“明智的选择。
那么,价钱……钱不是问题。”
林见知打断了他,“但我有我的条件。
或者说,是我的专业要求。”
“说。”
“创造一段完美的虚假记忆,就像是在一张画满了草稿的纸上,重新画一幅精美的油画。
如果我不清楚草稿的内容,油画的颜料就无法完美覆盖,最终只会留下一片混乱的涂鸦。”
林见知不疾不徐地解释道,“我要为伊芙琳夫人编织‘湛蓝蝶影’的美好回忆,就必须先了解她脑海中关于这个词的所有‘草稿’——那些不完整的、模糊的、甚至是错误的记忆碎片。”
他顿了顿,说出了自己的核心要求:“所以,在正式‘织构’之前,我需要对伊芙琳夫人进行一次记忆‘读取’。
我需要提取出所有与‘湛蓝蝶影’相关的记忆残片,无论它们多么微弱或破碎。
只有这样,我才能以这些残片为地基,构建出最天衣无缝的空中楼阁。”
这番话术滴水不漏,完全是从一个专业织构师的角度出发。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的赌博。
他在赌克洛威尔的傲慢,赌他对记忆织构技术的一知半解,更在赌他急于抹去妻子痛苦的迫切心情。
克洛威尔的眼神锐利起来,他沉默地盯着林见知,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台巨大的机械钟表发出单调的“咔哒”声,每一次摆动都像是在敲击着林见知的心脏。
“你想要读取她真实的记忆?”
克洛威尔的声音低沉下来。
“只是读取,为了更好地覆盖。
就像医生在做手术前,必须先看X光片一样。”
林见知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如果您不信任我的专业判断,那么我们的交易无法进行。
您大可以去找一个二流的织构师,用粗制滥造的谎言去欺骗一个垂死的病人。
但那样的结果,只会是对她情感的二次伤害。”
“二次伤害”这个词,精准地刺中了克洛威尔的软肋。
最终,克洛威尔向后靠在椅背上,紧绷的肩膀松弛了下来。
他输给了自己的目地——他要的是“完美”,而林见知恰恰为他提供了通往“完美”的唯一路径。
“可以。”
他同意了。
“但你读取到的任何东西,都必须在我面前彻底清除。
你只是一个工具,林先生,记住你的本分。”
“当然。”
林见知微微颔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他赢了第一步。
在克洛威尔的带领下,林见知穿过一条长长的、安静的走廊,来到了一间巨大的卧室。
房间的主色调是纯白,昂贵的医疗仪器安静地运行着,发出微弱的电子音。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名贵花卉混合的奇特气味。
床上躺着一个女人。
她就是伊芙琳·克洛威尔。
她的头发己经花白,皮肤因为病痛而显得苍白透明,脸上布满了细密的皱纹。
她安静地睡着,呼吸微弱,与老芬奇档案照片里那个眼神明亮、充满生命力的年轻记者判若两人。
岁月和病魔,以及那个被压抑了十年的秘密,共同将她侵蚀成了现在的模样。
林见知的心头涌上一股复杂的悲悯。
“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
克洛威尔的声音压得很低,那份属于商业巨头的冷酷在妻子面前荡然无存,只剩下丈夫的无力感。
“有时候会醒来几分钟,但意识很模糊。”
林见知点了点头,打开手提箱,开始组装他的便携式织构仪。
仪器的核心是一个银色的头环,上面连接着数根细如发丝的金属导线。
他将头环轻轻地戴在伊芙琳的头上,然后将导线连接到一台小巧的水晶显示屏上。
“我要开始了。”
林见知轻声说。
他闭上眼睛,手指在仪器的控制面板上轻柔地拂过。
他的精神力通过导线,如同一股溫和的溪流,小心翼翼地探入伊芙琳那片干涸、混乱的记忆之海。
克洛威尔紧张地站在一旁,双拳紧握。
林见知的眉头越皱越紧。
伊芙琳的记忆表层是一片混沌,充满了病痛带来的生理性杂音。
他耐心地拨开这些迷雾,向更深处探索。
终于,他触碰到了一个关键词——“蝴蝶”。
瞬间,一股冰冷、绝望的情绪洪流涌了过来,冲击着他的意识!
水晶显示屏上,原本平静的淡金色光晕猛然变成了混杂着恐惧的深蓝色。
破碎的画面一闪而过:燃烧的房屋、惊恐的脸庞、漫天飞舞的蓝色光点……还有一个年轻女孩的哭喊,那声音不属于伊芙LING,而是深埋在伊芙琳记忆里的、属于别人的声音。
“它们……好冷……”床上,一首昏睡的伊芙琳突然发出了微弱的呓语,她的眼角滑下了一滴泪珠。
克洛威尔立刻上前,想要抓住妻子的手。
“别碰她!”
林见知低喝一声,他的额头渗出了冷汗。
他必须稳住这段记忆流,否则强行中断会对伊芙琳造成不可逆的脑损伤。
“她正在回忆!”
林见知集中全部精神,试图捕捉更清晰的画面。
他看到了,在火光与蝶影之中,一个瘦小的男孩身影从尸体堆里爬出来,茫然地望着眼前的人间地狱。
而在不远处,年轻的伊芙琳举着相机,泪流满面,按下了快门。
那个男孩……就是他自己!
原来,她不仅是那场灾难的记录者,她还是……他获救的见证者。
就在这时,伊芙琳的记忆深处,另一个身影浮现出来。
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年轻男人,他从伊芙琳手中拿走了相机,温柔而坚决地对她说了些什么。
然后,他取出了胶卷,将它暴露在火光之中。
尽管那个身影的面容在记忆中有些模糊,但林见知凭借那熟悉的压迫感,瞬间认出了他。
是年轻时的埃文·克洛威尔。
林见知猛地睁开眼睛,望向站在自己身旁的男人。
真相如同一道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
克洛威尔不仅是灾难的受益者,他从一开始就是知情者,甚至是……掩盖真相的执行者!
他当年追求伊芙琳,或许根本不是因为爱情,而是为了封住她的口,埋葬她拍下的一切!
而现在,他要故技重施,用自己的手,为这段被他亲手掩埋的真相,盖上最后一块墓碑。
林见知缓缓收回了自己的精神力,断开了连接。
他看着克洛威尔,眼神平静如水,但水面之下,己是万丈深渊。
“我拿到了我需要的东西。”
他用毫无波澜的语气说道,“给我一天时间准备,明天这个时候,我会回来,为她织构一段最完美的梦。”
克洛威尔并不知道,就在刚才那短短几分钟里,眼前的这个记忆织构师,己经窥见了他灵魂最深处的黑暗。
他点了点头,眼中甚至流露出一丝感激。
“拜托你了。”
林见知收拾好仪器,转身离开。
当他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问了一句,仿佛随口一提:“克洛威尔先生,你相信……记忆会说谎吗?”
克洛威尔一愣,随即答道:“正因为它们有时不会说谎,所以才需要被修正。”
“是吗。”
林见知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
“但我认为,记忆从不说谎,说谎的……是人。”
说完,他拉开门,消失在走廊尽头。
留下的,是克洛威尔愈发阴沉的脸色,和一个即将被彻底颠覆的谎言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