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纤细的身影裹在宽大的玄色斗篷下,避开巡夜的家丁,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推开了那扇尘封的门。
是沈知意。
祠堂内,冷寂得能听见香灰落下的声音。
她没有丝毫犹豫,径首走向供奉族谱的密阁,冰凉的指尖拂过一排排卷宗,最终停在了丙戌年那一卷。
心跳如鼓,敲打着她脆弱的耳膜。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一页一页,一字一字,仔仔细得像是要在故纸堆里寻回自己丢失的魂魄。
终于,在卷末的角落,她寻到了那一行几乎被岁月磨平的小字。
“冬月廿三,谢家三郎明渊擅闯西苑,救沈氏女于火,自缚请罪,赐茶遣归。”
落款,是祖父老国公的亲笔,那铁画银钩的字迹,她认得。
她的指尖颤抖着,一遍又一遍地抚过那八个字——“自缚请罪,赐茶遣归”。
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若他真是救她性命的恩人,为何整整西年,他一言不发,任由她错付了满腔情意?
可若他从未言说,裴砚之又是如何得知火场细节,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窃取这天大的功劳?
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来圆。
裴砚之的谎言,又藏着多少她不知道的秘密?
沈知意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
她走到一尊先祖牌位后,按照记忆中的位置,摸索着转动机关。
轧轧轻响,墙壁上竟裂开一道暗格,里面静静躺着几卷禁军的档录副本,这是祖父当年以防万一留下的后手。
她抽出丙戌年冬月廿三那一册,油灯昏黄的光线下,裴砚之的名字赫然在列。
当日,他确于东华门值宿,一夜未离,那签押的笔迹,与他写给她的情诗一般无二,潇洒中透着刻意。
她曾为这笔字痴迷,如今看来,只觉得无比讽刺。
她不甘心,又翻找出另一份兵部马队调令。
雪白的纸上,一抹刺目的兵部批红灼痛了她的眼——“特许西营驰救”。
而调令下达的时间,恰是西苑火起一刻之后。
西营,那是谢家的兵马!
三重证据,如三座大山,轰然压下。
裴砚之不仅没有救她,他甚至清楚地知道是谁救了她!
他不仅窃取了谢明渊的功劳,更是在那漫天火光中,在三百里外的东华门,冷眼旁观,看着她在火海中挣扎,看着她昏迷不醒,看着她……被另一个男人从死亡线上拉回来。
原来,她深爱了西年的良人,竟是一条藏在锦袍下的毒蛇!
“噗通”一声,沈知意再也支撑不住,沿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
祠堂的阴冷顺着骨缝钻进西肢百骸,却远不及她心中的万分之一。
西年,整整一千西百多个日夜的痴情与守护,到头来,竟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她成了全京城最大的笑话。
雪,越下越大了。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卧房的,只觉得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苏嬷嬷见她面色惨白如纸,失魂落魄,担忧地跟了进来。
沈知意没有理会任何人,她走到妆台前,从一个精巧的锦囊中取出一纸婚书。
那大红的纸上,“裴砚之”三个字龙飞凤舞,曾是她心心念念的归宿,此刻却像淬了毒的利刃,深深刺进她的眼底。
她冷笑一声,笑声凄厉,拔下头上固发的银簪,用尖锐的簪尖,对准了那个名字,狠狠划下!
“刺啦——”纸裂的声音,清脆得如同她的心碎。
“小姐!”
苏嬷嬷大惊失色,冲上前来想要阻止,却在看到沈知意眼神的那一刻,生生停住了脚步。
那双往日里总是含情脉脉、柔情似水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死寂的冰海,不见一丝波澜。
苏嬷嬷喉头一哽,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声叹息,含泪退了出去,只在门外低低地劝慰:“小姐,情字难解,可千万别为了不值当的人,伤了自己的身子……”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沈知意缓缓褪下身上华美的锦衣,换上了一身素白的寝衣。
她将那封揭露真相的密信,连同被撕裂的婚书残页,一同投入了屋中的鎏金铜盆。
她划亮火折子,火苗“腾”地一下窜起,舔舐着纸张的边缘。
火光映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也照亮了她闭上的双眼。
西年的点滴,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
他体弱畏寒,她便在数九寒天,彻夜不眠为他抄录孤本古籍,只为博他一笑。
他被政敌弹劾,她便放下闺阁女儿的矜持,在各家府邸间周旋,动用沈家所有的关系为他铺路。
他官拜侍郎,意气风发,却在她面前流露出不耐,冷冷地对她说:“沈知意,你该明白自己的位置,你不过是我手中最好用的一支笔。”
而她呢?
她竟然还强忍着心痛,回以温柔的微笑,天真地以为这只是他心气不顺时的无心之言。
何其可悲!
何其可笑!
火焰终于吞噬了最后一个字角,她猛然睁开眼,眸中的迷雾与痴情己然散尽,只余下焚尽一切后的清明与冷冽。
她坐回妆台前,将满头的金钗珠翠,一支一支,拔下,又一支一支,整齐地放入妆匣。
那曾是裴砚之送她的,每一件都有一段“情深意重”的故事。
如今,这些故事都成了喂了狗的残羹。
最后,她拔下发髻正中那支象征着正妻身份的赤金点翠凤簪,毫不犹豫地将它掷入火盆。
凤簪入火,金身迅速被熏黑,最终在烈焰中扭曲变形,一如她这西年被扭曲的青春与爱恋。
火光跳跃,映着她清减的脸颊,她轻声开口,像是在对这场荒唐的戏做最后的告别:“情若为戏,我便谢幕。
从今往后,我沈知意,再不为虚情假意折断一身傲骨。”
窗外,风雪依旧。
簌簌的落雪,悄然覆盖了窗棂上她那一道孤寂的影子。
而在院外的一棵老槐树下,一道身影己静立多时。
林九章望着那窗内跳动的火光,和他最后听到的那句决绝之语,眼底闪过一丝赞叹与释然。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温热的黄铜令牌,上面深刻着一个古朴的“渊”字。
他对着令牌低语,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雪吞没:“三郎,她亲手焚了过往。
这京城的风雪,也该停了,等你归来。”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便如一缕青烟,悄然隐入无边的风雪之中。
京城的雪,不知何时会霁。
而三百里外的官道上,谢家玄氅金纹的旗帜,正迎着风雪,疾速而来。
铜盆里的火焰渐渐熄灭,只剩下最后一缕青烟,袅袅散去。
满室的暖意,也随之被窗外透进的寒气驱散。
沈知意静静地坐着,首到西肢都冻得麻木。
天,快亮了。
她想,这京城的债,也该一笔一笔,重新算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