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灰色的雾气裹着东市的尘土,在窄巷间缓缓流淌。
林默挑着两桶沉水,脚步落在湿石板上,轻得像一片落叶。
他身形瘦削,青布长衫洗得发白,肩头磨出了毛边,右腿微跛,每走几步便借着墙角稍作停顿。
扁担压在肩上,磨破了衣料,渗出血丝,贴着皮肤黏成一片。
杂役头目王三站在货栈门口,叼着烟杆,眯眼盯着他。
“病秧子也配歇?”
王三吐出一口烟,嗓音粗哑,“十担水,一担少不得。
迟了,今日工钱全扣。”
林默低着头,没应声,只轻轻“嗯”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王三嘴角一扯,转身进了货栈。
他腰间挂着个旧钱袋,系绳打了三个死结——林默昨夜就记下了。
三个结,意味着王三今日必定克扣工钱,且不止一人。
他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也不会收手,除非被更高处的人踩下去。
林默知道,自己现在不能动。
他太弱,弱到连被踹一脚都无人多看一眼。
可他知道王三为何专挑他下手——因为沉默,因为不争,因为看起来永远不会还手。
所以他更沉默。
十担水,一趟西桶,来回三趟。
他走得慢,但稳。
途中三次靠墙喘息,每一次都借着低头的瞬间,扫过王三与其他杂役的位置、眼神、站姿。
王三站在货栈檐下,手搭在刀柄上,目光时不时扫向西边货道——那里今日有绸缎到货,管事会来点验。
王三在等机会,等管事眼皮子底下顺走两匹料子。
林默记下了。
他不点破,也不阻止。
他只是走,挑水,放下,再走。
像一截被风吹到墙角的枯枝,不起眼,也不碍事。
第二趟经过东市布行巷口时,巷子堵了。
两个地痞拦住布庄伙计,一人手按刀柄,一人叉腰冷笑。
围观者退在两旁,没人说话。
“三日不交钱,铺子烧了,你们掌柜哭都没地儿哭。”
刀柄那人声音不高,但手在抖。
林默放慢脚步,低头,挑水而过。
他没抬头,可眼角余光己扫过全场。
地痞左脚鞋底裂口处沾着深褐色泥痕——昨夜雨后未干,说明他们刚从城西泥巷来,非本地常驻。
刀未出鞘,手却按得死紧,是虚张声势。
而布庄伙计袖口微颤,呼吸却稳,眼神不乱,显然背后有人撑腰,只是还未现身。
争执不会今日了结。
他低头走过,水桶晃动,节奏未乱。
地痞没注意他,围观者也没注意。
一个瘦弱挑夫,谁会在乎?
可就在擦肩而过的刹那,他听见了地痞喉间一声极轻的吞咽声——紧张,但带着狠意。
这不是寻常勒索,是有人授意,且今日必须拿到点什么。
他记下了。
第三趟回来时,巷口己空。
地痞走了,布庄伙计也回了铺子。
林默挑水入栈,放下最后一担,王三走过来,扔给他一枚铜钱。
“今日工钱,七成。”
王三咧嘴,“你迟了半刻。”
林默低头看着那枚铜钱,没争。
他知道争也没用。
争了,可能连这一枚都拿不到。
他接过钱,转身离开。
背影佝偻,像被生活压弯的竹竿。
没人看见他走出货栈时,指尖在袖中轻轻掐了一下——那是他给自己定的记号:今日所见,皆入局。
夜深。
子时己过,漏雨的草屋蜷在城南角落。
屋顶破洞,雨水滴在陶盆里,一声,一声,像在数命。
林默坐在唯一干燥的半张草席上,肩头伤口渗血,布条己发黑。
他没点旺火,柴潮湿,只燃着微弱的光。
油灯将熄,灯芯噼啪一声,墙上投出他的影子——瘦长,静止,却像一头蛰伏的兽。
他闭上眼。
脑海里,白日画面逐一回放。
王三的烟杆、钱袋的三个结、货栈管事今日必来、西道有绸缎到货——王三想顺两匹,但不会自己动手,会找人替他扛罪。
而自己,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再过两日,便是机会。
地痞的泥痕、刀未出鞘、布庄伙计的镇定——他们不是来收钱的,是来施压的。
背后有人要逼布庄让利,或是逼掌柜低头。
可掌柜不报官,说明对方有官面关系,或是正在等援手。
这场争执,是棋局第一步。
布庄,不会倒。
但他若插手,就会倒。
林默睁开眼,盯着墙上自己的影子。
他知道,这城里的每个人,心里都绷着一根弦。
王三的弦,是贪。
贪小利,贪安稳,贪不被上头追究。
可贪多了,手会抖,眼会飘,终有一日会踩错一步。
地痞的弦,是怕。
怕背后主子不满,怕任务不成被罚,怕同伙分赃不均反目。
他们今日联手,明日就可能互捅一刀。
布庄伙计的弦,是忠。
忠于掌柜,忠于东家,可若东家弃他,他也会反咬一口。
而他自己——他没有弦。
或者说,他正在等,等别人弦断的声音。
他轻轻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忍,不是怕。
是等弦断的声音。”
雨还在下。
他从怀中摸出一张破纸,借着残灯,用炭笔在上面画了几条线。
一条连着王三,一条连着货栈管事,一条通向西道绸缎货主。
另一条,从地痞延伸至布庄,再拐向城西某处未名宅院。
线与线交错,像一张网。
他在王三那条线上画了个叉——不是现在,但不远了。
他知道,自己现在什么都不是。
平民,病弱,无依无靠。
在这座都城,连死在街角都不会有人收尸。
可他知道人心怎么动。
他知道恐惧藏在哪儿,贪婪长什么模样,忠诚何时会变质。
前世在诊室里,他靠微表情诊断癔症、妄想、人格分裂。
如今在这乱世,他靠同样的东西活命。
他不需要刀。
他只需要等。
等一个人,因贪多而手抖;等一个人,因怕死而反水;等一个人,在以为无人注意时,露出破绽。
那时,他才会动。
现在,他只是尘埃里的影子。
第二天,他会起得更早。
他要赶在王三查岗前,把昨夜湿透的账本残页从垃圾堆里翻出来——那是货栈三年来的进出记录,被王三烧了一半,却忘了烧尽。
他知道,那上面,有王三与管事之间的暗账。
他知道,那将是第一根,被他亲手拨动的弦。
油灯熄了。
屋内陷入黑暗。
只有雨声,和墙上那道影子,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