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尘埃里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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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三刻,天光未明。

青灰色的雾气裹着东市的尘土,在窄巷间缓缓流淌。

林默挑着两桶沉水,脚步落在湿石板上,轻得像一片落叶。

他身形瘦削,青布长衫洗得发白,肩头磨出了毛边,右腿微跛,每走几步便借着墙角稍作停顿。

扁担压在肩上,磨破了衣料,渗出血丝,贴着皮肤黏成一片。

杂役头目王三站在货栈门口,叼着烟杆,眯眼盯着他。

“病秧子也配歇?”

王三吐出一口烟,嗓音粗哑,“十担水,一担少不得。

迟了,今日工钱全扣。”

林默低着头,没应声,只轻轻“嗯”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王三嘴角一扯,转身进了货栈。

他腰间挂着个旧钱袋,系绳打了三个死结——林默昨夜就记下了。

三个结,意味着王三今日必定克扣工钱,且不止一人。

他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也不会收手,除非被更高处的人踩下去。

林默知道,自己现在不能动。

他太弱,弱到连被踹一脚都无人多看一眼。

可他知道王三为何专挑他下手——因为沉默,因为不争,因为看起来永远不会还手。

所以他更沉默。

十担水,一趟西桶,来回三趟。

他走得慢,但稳。

途中三次靠墙喘息,每一次都借着低头的瞬间,扫过王三与其他杂役的位置、眼神、站姿。

王三站在货栈檐下,手搭在刀柄上,目光时不时扫向西边货道——那里今日有绸缎到货,管事会来点验。

王三在等机会,等管事眼皮子底下顺走两匹料子。

林默记下了。

他不点破,也不阻止。

他只是走,挑水,放下,再走。

像一截被风吹到墙角的枯枝,不起眼,也不碍事。

第二趟经过东市布行巷口时,巷子堵了。

两个地痞拦住布庄伙计,一人手按刀柄,一人叉腰冷笑。

围观者退在两旁,没人说话。

“三日不交钱,铺子烧了,你们掌柜哭都没地儿哭。”

刀柄那人声音不高,但手在抖。

林默放慢脚步,低头,挑水而过。

他没抬头,可眼角余光己扫过全场。

地痞左脚鞋底裂口处沾着深褐色泥痕——昨夜雨后未干,说明他们刚从城西泥巷来,非本地常驻。

刀未出鞘,手却按得死紧,是虚张声势。

而布庄伙计袖口微颤,呼吸却稳,眼神不乱,显然背后有人撑腰,只是还未现身。

争执不会今日了结。

他低头走过,水桶晃动,节奏未乱。

地痞没注意他,围观者也没注意。

一个瘦弱挑夫,谁会在乎?

可就在擦肩而过的刹那,他听见了地痞喉间一声极轻的吞咽声——紧张,但带着狠意。

这不是寻常勒索,是有人授意,且今日必须拿到点什么。

他记下了。

第三趟回来时,巷口己空。

地痞走了,布庄伙计也回了铺子。

林默挑水入栈,放下最后一担,王三走过来,扔给他一枚铜钱。

“今日工钱,七成。”

王三咧嘴,“你迟了半刻。”

林默低头看着那枚铜钱,没争。

他知道争也没用。

争了,可能连这一枚都拿不到。

他接过钱,转身离开。

背影佝偻,像被生活压弯的竹竿。

没人看见他走出货栈时,指尖在袖中轻轻掐了一下——那是他给自己定的记号:今日所见,皆入局。

夜深。

子时己过,漏雨的草屋蜷在城南角落。

屋顶破洞,雨水滴在陶盆里,一声,一声,像在数命。

林默坐在唯一干燥的半张草席上,肩头伤口渗血,布条己发黑。

他没点旺火,柴潮湿,只燃着微弱的光。

油灯将熄,灯芯噼啪一声,墙上投出他的影子——瘦长,静止,却像一头蛰伏的兽。

他闭上眼。

脑海里,白日画面逐一回放。

王三的烟杆、钱袋的三个结、货栈管事今日必来、西道有绸缎到货——王三想顺两匹,但不会自己动手,会找人替他扛罪。

而自己,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再过两日,便是机会。

地痞的泥痕、刀未出鞘、布庄伙计的镇定——他们不是来收钱的,是来施压的。

背后有人要逼布庄让利,或是逼掌柜低头。

可掌柜不报官,说明对方有官面关系,或是正在等援手。

这场争执,是棋局第一步。

布庄,不会倒。

但他若插手,就会倒。

林默睁开眼,盯着墙上自己的影子。

他知道,这城里的每个人,心里都绷着一根弦。

王三的弦,是贪。

贪小利,贪安稳,贪不被上头追究。

可贪多了,手会抖,眼会飘,终有一日会踩错一步。

地痞的弦,是怕。

怕背后主子不满,怕任务不成被罚,怕同伙分赃不均反目。

他们今日联手,明日就可能互捅一刀。

布庄伙计的弦,是忠。

忠于掌柜,忠于东家,可若东家弃他,他也会反咬一口。

而他自己——他没有弦。

或者说,他正在等,等别人弦断的声音。

他轻轻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忍,不是怕。

是等弦断的声音。”

雨还在下。

他从怀中摸出一张破纸,借着残灯,用炭笔在上面画了几条线。

一条连着王三,一条连着货栈管事,一条通向西道绸缎货主。

另一条,从地痞延伸至布庄,再拐向城西某处未名宅院。

线与线交错,像一张网。

他在王三那条线上画了个叉——不是现在,但不远了。

他知道,自己现在什么都不是。

平民,病弱,无依无靠。

在这座都城,连死在街角都不会有人收尸。

可他知道人心怎么动。

他知道恐惧藏在哪儿,贪婪长什么模样,忠诚何时会变质。

前世在诊室里,他靠微表情诊断癔症、妄想、人格分裂。

如今在这乱世,他靠同样的东西活命。

他不需要刀。

他只需要等。

等一个人,因贪多而手抖;等一个人,因怕死而反水;等一个人,在以为无人注意时,露出破绽。

那时,他才会动。

现在,他只是尘埃里的影子。

第二天,他会起得更早。

他要赶在王三查岗前,把昨夜湿透的账本残页从垃圾堆里翻出来——那是货栈三年来的进出记录,被王三烧了一半,却忘了烧尽。

他知道,那上面,有王三与管事之间的暗账。

他知道,那将是第一根,被他亲手拨动的弦。

油灯熄了。

屋内陷入黑暗。

只有雨声,和墙上那道影子,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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