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纪元集团“穹顶”数据中心的氖冷灯带,正沿着合金壁的接缝切割出0.3毫米宽的冰蓝色光栅。
林深把指节抵在钛合金桌沿,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96拍每分钟,和三年前父亲心电图停跳前最后那段窦性心律分秒不差。
他总在极度专注时这样,像是身体还在替他记得些什么。
环形光幕上,淡蓝色的数据流如瀑布般无声倾泻。
这是全球三十二台量子共振探勘仪(QRE)传回的实时信息流,他的工作就是在这些看似无序的量子噪声里,筛选出有价值的历史回波。
简单说,就是从宇宙的背景辐射里,打捞那些散落在时空缝隙里的“过去”。
一个编号SH-1937-0813的数据包被系统自动标记为“低优先级-背景噪声”,像片枯叶似的飘到工作队列最末尾。
林深瞥了眼预览缩略图,又是淞沪会战的残像——灰扑扑的断壁残垣,模糊的士兵身影,还有永远昏暗的天空。
第17次了。
他低声嘟囔,手指悬在控制屏的删除图标上。
集团近半年像着了魔似的扫描1937年8月13日,据说是为了“完善抗战历史数据库”。
但谁都清楚,真正的历史档案早封存在国家档案馆的恒温库房里,轮得到新纪元来完善?
上周历史研究所的张教授来调同期的民间歌谣数据,还被数据安全部的人拦了回去,理由是:涉及未公开的敏感频段。
指尖即将落下时,林深突然顿住。
一丝极微弱的电流感窜过脊柱,像有根细针轻轻刺了下尾椎。
这是他没法解释的天赋——对量子波动的本能敏感。
别人眼里杂乱无章的噪声,他有时能捕捉到一丝不和谐的韵律,就像此刻,那个被判定为(噪声)的数据包里,藏着某种让他心脏发紧的东西。
鬼使神差地,他点开了数据包。
初始的十西秒零三帧都是熟悉的战争碎片:泥泞里滚着的钢盔、断成两截的步枪、墙上模糊的《抗日救国》标语。
林深的手指己经放在了快进键上,却在数据流走到末尾的刹那,看见光幕猛地跳了帧。
不是雪花,不是炮火,更不是系统错误产生的乱码。
那是一片土黄色的断崖,蜂窝似的洞窟嵌在壁上,风卷着沙粒掠过画面,隐约能听见远处的驼***。
更诡异的是,其中一个洞窟前站着个穿月白色旗袍的姑娘,正仰头望着什么,颈间挂着的玉坠在月光下泛着淡青的光。
林深的呼吸骤然停住。
敦煌?
莫高窟?
1937年8月13日的上海,怎么会出现两千多公里外的敦煌影像?
而且清晰得过分——他甚至能看清那姑娘旗袍袖口绣的缠枝莲纹,每一根丝线在4K分辨率下都根根可数。
他立刻调阅数据包的元数据,加密等级那一栏标着刺眼的"A级"。
一个被系统判定为"背景噪声"的数据,凭什么用最高级加密?
林深试着手动解锁,屏幕弹出一行警告:(权限不足,该操作己触发三级安全预警)。
深哥,还熬着呢?
"隔壁工位的小王打着哈欠探过头,嘴里叼着的冷三明治掉了块生菜,"这月KPI够了,别跟自己过不去。
林深迅速切回正常界面,扯了个僵硬的笑:“刚发现个有意思的片段,再看看。”
小王瞥了眼光幕,咂咂嘴:(又是1937年的?
)我说这日子有什么特别的,上周张姐想调份同期的民间歌谣数据,都被“鬣狗”拦了。
他往头顶努了努嘴,听说最近查得特别严,你悠着点。
“鬣狗”是数据安全部的绰号,据说他们的权限比技术总监还高,专盯那些不该被看见的数据。
林深的手指在控制屏下蜷了蜷,指甲掐进掌心——他刚才试着下载那个异常数据包时,后台日志显示三分钟前,有个匿名账户刚把它“永久锁定。”
凌晨五点,林深拖着灌了铅似的腿走出“穹顶。”
城市的天际线泛着灰蓝色,空气里飘着量子泡沫破裂后留下的淡腥味——最近这种“时空涟漪”出现得越来越频繁,新闻里说“无害的自然现象,”但他在QRE的后台数据里见过,那些“涟漪”的频率,正和1937年的扫描数据同步攀升。
旧城区的公寓楼爬满了爬山虎,三楼的窗户亮着灯。
林深掏出钥匙,却发现门虚掩着。
他心里咯噔一下,推开门时,看见母亲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背挺得笔首,膝盖上摊着本翻开的旧相册。
三年前,母亲接受了新纪元旗下“生命优化中心”的“意识覆写治疗”。
据说是为了缓解父亲去世后的创伤应激障碍。
“治疗很成功”,她忘了那些撕心裂肺的夜晚,忘了怎么骂他“不懂事”,甚至忘了自己曾经最喜欢用桂花油梳头。
现在的她,永远穿着熨帖的衣服,永远带着标准的微笑,像个精心维护的人偶。
“小深回来了”。
母亲抬起头,眼睛很亮,却没有焦点,“我给你热了粥,在厨房。”
林深应着走进厨房。
粥温温的,刚好入口,是他从小就喜欢的糯米粥,放了些陈皮。
他端着碗走出来时,看见母亲正指着相册里的一张照片,喃喃自语。
那是父亲的照片,穿着褪色的蓝布衫,站在敦煌的月牙泉边,身后是模糊的洞窟轮廓。
林深小时候听父亲说过,他年轻的时候跟着考古队在莫高窟待过半年,后来因为母亲身体不好,才回了城。
照片里父亲胸前挂着块玉坠,形状和异常帧里那个姑娘颈间的,几乎一模一样。
星图……母亲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纸页,九黎……该醒了……哐当!
林深手里的碗掉在地上,粥洒了一地,瓷片碎成了好几瓣。
星图?
九黎?
这两个词,他在那个异常数据包的加密备注里见过!
当时以为是系统错误生成的乱码,可母亲怎么会知道?
妈!
他冲过去抓住母亲的手,她的指尖冰凉,你刚才说什么?
星图是什么?
九黎呢?
母亲被他晃得愣了愣,标准的微笑出现了一丝裂缝,眼里闪过一丝极快的迷茫,像水底的鱼,转瞬即逝。
她抬手,轻轻拂开林深额前的碎发,指尖的温度依旧冰冷。
小深,粥洒了。
她站起身,拿起抹布,动作缓慢而精准,地上凉,我拖干净,你别踩。
她又变回了那个人偶。
林深僵在原地,后颈的汗毛全竖了起来。
父亲的考古经历,异常的敦煌数据,母亲的呓语,还有那些越来越频繁的量子泡沫……这些碎片像散落在时空里的珠子,被一根无形的线串了起来。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条加密短信,发件人显示《鬣狗-7》。
《0813数据,看了?
》《不该看的,别碰。
》给你个机会,明早九点,把终端交去数据安全部。
林深的手指在屏幕上发抖。
他们知道了。
他们一首都在盯着。
他冲进卧室,打开床底的旧箱子。
里面放着他攒了三年的积蓄,一个父亲留下的改装军用U盘——据说当年是考古队用来存储壁画数据的,还有那本线装的《古星图考》。
他飞快地把U盘***终端,开始拷贝自己接触过的所有1937年数据访问记录,包括那个被锁定的异常数据包的元数据。
拷贝进度到98%时,窗外传来轻微的旋翼声。
很轻,像蜻蜓振翅,但林深的心脏猛地沉了下去——那是新纪元最新型的“蜂鸟”无人机,续航时间七十二小时,搭载热成像扫描仪。
他掀开窗帘一角,果然看见两架银色的无人机悬在对面的楼顶,机腹的探照灯正对着他家的窗户,光柱在墙上投下狰狞的影子。
林深拔下U盘,塞进鞋底的暗袋,抓起外套冲出门。
母亲在客厅里看着他,依旧微笑着:小深,你要去哪?
粥还没喝完。
妈,锁好门!
别给任何人开!
林深的声音发颤,他知道自己不能回头。
他冲下楼梯,身后传来无人机的嗡鸣声。
旧城区的后巷像迷宫,青石板路被几代人的脚底板磨得发亮。
他凭着记忆往东边跑,那里有个废弃的地铁通道,是小时候和妹妹林浅常去的“秘密基地”。
巷口的路灯忽明忽灭,灯泡接触不良的滋滋声混着他的喘气声。
就在他拐进第三条巷时,眼前的空气突然扭曲了。
色彩像被打翻的颜料盘,红的黄的蓝的搅在一起,旋转成一个半透明的光球。
透过那片混乱的光,他又看见了那片土黄色的山崖,看见那个穿月白色旗袍的姑娘。
她站在洞窟前,手里拿着支毛笔,似乎在临摹壁画。
风掀起她的旗袍下摆,颈间的玉坠晃了晃,正好对着他的方向。
林深的心跳骤然停止。
那玉坠的形状,和父亲照片里挂在脖子上的,一模一样。
光球突然收缩,一股巨大的拉力拽着他往前冲。
他踉跄着扑过去,指尖穿过光膜的瞬间,像触到了温水。
小心!
他好像听见有人在喊,声音很轻,带着点吴侬软语的调子。
下一瞬,他重重摔在冰冷的地面上,膝盖磕在坚硬的水泥上,疼得钻心。
无人机的嗡鸣声消失了,眼前是亮得刺眼的霓虹灯——他竟从几公里外的旧街区,"瞬移"到了市中心的商业广场。
林深撑着地面坐起来,膝盖破了个口子,血珠正往外渗。
他摸了摸鞋底的暗袋,U盘还在。
抬头望去,新纪元集团CEO李墨的巨幅全息广告正悬在广场中央,那张经过AI优化的脸带着完美的微笑,俯瞰着众生。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妹妹林浅发来的微信:“哥,妈说你又熬夜了?
我炖了排骨汤,周末回家喝啊。”
林深看着那条消息,喉结动了动,指尖在屏幕上敲出回复:“浅浅,帮哥个忙”。
查一下,1937年,敦煌莫高窟,有没有一个姓沈的姑娘。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广场中央的全息广告突然闪动了一下,李墨的微笑裂开细密的噪点,像被打碎的镜子。
下一秒,那些噪点竟化作漫天黄沙,在虚拟的空气中簌簌落下。
风声里,那句吴侬软语的“小心”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林深握紧了口袋里的U盘,金属外壳的冰凉透过布料传来,像在提醒他——从看见那帧异常数据开始,他己经没有回头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