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折花之约
天色还没完全暗透,各色花灯就急不可待地亮了起来,把京城的长街照得比白昼还晃眼。
灯架砌得如山高,龙灯蜿蜒着穿过人群,兔子灯、荷花灯、走马灯……光影流转,晃得人眼花。
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杂耍艺人的喝彩声混在一起,热烘烘地扑在人脸上。
江月离和几个手帕交挤在人流里,鼻尖冻得微红,眼睛里却映着满街灯火,亮晶晶的。
“月离,快看那边!
今年的琉璃灯可真好看!”
身旁的侍郎家小姐扯了扯她的袖子,指着不远处一个灯铺。
江月离顺着看过去,确实精巧。
但她目光一转,却被旁边一株倚着院墙探出头来的西府海棠吸引住了。
时节未到,枝头只有深红的花苞,紧紧裹着,但在璀璨灯火的映照下,那沉默的深红竟也有了几分喧闹的意思。
她看得有些出神,没留意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子猛地朝前踉跄。
“呀!”
惊呼卡在喉咙里,一只手臂及时从旁侧伸过来,那动作轻柔却沉稳有力,止住了她前倾的趋势。
江月离惊魂未定地抬头,撞进一双沉静的眼睛里。
是白时奕。
他今日未着官袍,一身天青色的常服,外面罩着件同色系的斗篷,墨色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着,站在流光溢彩的灯影下,周身那股疏离淡漠的气息似乎也被灯火柔化了几分。
“老……老师?”
江月离站稳,慌忙收回自己的胳膊,脸颊有些发烫,低头行了个礼,“多谢老师。”
旁边的几位小姐也认出他来,顿时都敛了笑容,变得拘谨起来,小声跟着行礼。
白时奕淡淡应了一声,目光在她微红的脸上停顿了一瞬,便转向那株海棠。
“喜欢这个?”
他问,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情绪。
江月离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那丛花苞,轻轻点了点头,“花苞这么红,开出来一定很盛。”
白时奕没再说话,只上前一步,手臂微伸,便轻易折下了最高处的那一支。
枝杈上密密缀着七八个饱满的花苞,颜色是极深的绛红。
他转身,将那支海棠递向她。
江月离看着递到眼前的花枝,愣了一下,心跳莫名快了半拍。
她迟疑地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手,想去接那花枝。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粗糙枝干的刹那,他握着花枝的手似乎无意间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她的指尖猝不及防地擦过了他的虎口。
只是一瞬间的接触,微凉的皮肤,带着初春夜风的寒意。
她却像被火星子溅到一样,指尖猛地一缩,那支海棠差点没拿稳。
白时奕的手稳稳定在那里,并未立刻收回。
目光落在她骤然飞起红霞的耳垂上,眸色似乎深了些许,但转瞬即逝。
“拿稳了。”
他语气寻常,仿佛刚才那刹那的触碰只是个意外。
江月离心口怦怦跳,慌忙低下头,双手接过了那支海棠,紧紧攥在手里,枝杈上的细小凸起硌着掌心。
“谢……谢谢老师。”
旁边的小姐们互相交换着眼神,嘴角抿着笑,却又不敢出声。
白时奕神色依旧平淡。
“灯市人多,留意脚下。”
他交代了一句,像是师长最寻常不过的关怀,随后便微微颔首,转身融入了人流。
天青色的背影很快被五光十色的灯火吞没,江月离还愣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支海棠,指尖触碰过的地方还在隐隐发烫。
“月离,首辅大人居然会给你折花?”
旁边的小姐凑过来,语气里满是惊讶和打趣。
“是啊是啊,白大人平时看起来那么严肃,没想到……”江月离被她们打趣得脸颊更烫,心里乱糟糟的,忙把花枝稍稍拿低了些,试图遮掩自己的不自在,“老师只是……只是顺手而己。”
她嘴上这么说着,目光却忍不住望向那人影消失的方向,心头萦绕着一种陌生又悸动的情绪。
人群太喧闹,吵得她有些头晕目眩。
她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想让自己冷静些,目光无意识地垂下,落在刚才白时奕站过的地面。
一小片昏黄的光影里,躺着一个深蓝色的、毫不起眼的寻常信封。
信封一角,似乎沾上了一点墙根下的泥污。
像是从他袖中掉出来的。
她的心又是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飞快地左右看了看。
无人注意。
喧闹的人群都在仰头赏灯,无人留意脚下。
她蹲下身,假装整理裙摆,用宽大的袖口做遮掩,极快地将那信封拾起,塞进了自己的袖袋里。
“月离,你怎么了?
发什么呆呢?
我们去前面看舞龙吧!”
同伴的声音唤回她的心神。
“好……好啊。”
江月离努力压下心头的慌乱,挤出一个笑容,被女伴们簇拥着向前走去。
接下来的赏灯,她有些心不在焉。
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方才的画面——他递过花枝的专注,指尖擦过的微凉触感,以及那封莫名掉出的信。
好不容易熬到与同伴们分别,坐上回府的马车,她立刻示意丫鬟放下车帘。
马车轱辘轱辘地行驶在渐稀的街道上,车厢摇晃,江月离靠在车壁上,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从袖中取出了那封信。
信封很薄,没有署名,也没有火漆封口,似乎只是寻常信件。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着,一种窥探他人隐私的不安攥住了她。
这信是从他身上掉出来的,上次他那般谨慎地与密探低语……这封信,会不会也藏着什么秘密?
犹豫再三,好奇心终究战胜了忐忑。
她小心翼翼地,抽出了里面的信笺。
只有薄薄一页纸。
上面的字迹并非白时奕那般清峻挺拔,而是另一种略显张扬的笔触。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纸上的内容。
越看,脸色越是苍白。
信上的字句不多,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猝不及防地刺入她温热的眼眶。
“……北狄王庭内乱渐平,大王子势强……其遣使携重礼入京,意欲求娶大胤宗室女,以固盟好,窥探虚实……朝中亦有呼应之声……事关边陲安定,望早做绸缪……”北狄……求娶宗室女?
马车猛地颠簸了一下,她手里的信纸飘落在地,那张总是带着些许少女稚气的脸,在车厢摇晃的阴影里,第一次褪尽了血色,只剩下灯节夜里残留的、冰冷的茫然。
袖中,那支深红色的海棠花苞,沉默地硌着她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