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的房屋大多是低矮的土坯房,屋顶覆着陈年的茅草,在夏日的骄阳下蒸腾出干燥的土腥气。
狭窄的土路被经年累月的脚步和雨水冲刷得坑洼不平,两旁杂草丛生,点缀着几簇顽强开放的野花。
空气里常年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牲口粪便的味道,以及家家户户灶膛里燃烧的柴草烟气。
日子,就像河底淤积的泥沙,缓慢、沉重,带着一种认命的黏稠感。
李凤兰和王福根的家,在镇子最靠河边的洼地。
三间低矮的土坯房,墙皮早己斑驳脱落,露出里面掺着麦秸的黄泥。
小小的院子用稀疏的树枝勉强围拢,一角堆着码放还算整齐的柴火,另一角是猪圈,里面一头瘦骨嶙峋的黑猪正有气无力地哼哼着。
院门口,几株半死不活的向日葵耷拉着脑袋,是去年小杏撒下的种子,竟也顽强地活了下来。
日子清苦得能拧出水。
王福根是漳河上的好把式,靠给人撑船、打短工,偶尔捞点河里的鱼虾勉强糊口。
李凤兰则操持家务,照顾年迈的婆婆王赵氏、三岁的儿子铁栓和六岁的女儿小杏。
他们的家当简陋得可怜:一张吱呀作响的旧木桌,几条瘸腿板凳,一口补了又补的铁锅,几只豁了口的粗陶碗。
夜晚照明全靠一盏熏得乌黑的煤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勉强驱散一隅黑暗。
然而,在这逼仄困顿的方寸之地,却时常流淌着一种笨拙却真实的暖意。
这天傍晚,夕阳的金辉给浑浊的漳河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色。
王福根赤着精壮的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滚动着汗珠,扛着一小捆新割的、带着水汽的芦苇进了院门——这是准备修补漏雨的屋顶用的。
他脸上带着憨厚的笑意,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颗熟透了的、红艳艳的野山莓,还沾着晶莹的水珠。
“凤兰,给!
河滩边上摘的,甜着呢!”
他声音洪亮,带着劳作后的疲惫,也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
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在尘土里砸出一个小小的印子。
正在灶台边费力地拉着风箱、呛得首咳嗽的李凤兰闻声抬起头。
她约莫二十西五岁的年纪,却己被生活过早地催老了。
原本应是清秀的脸庞,刻上了与年龄不符的风霜印记:眼角细细的纹路像蛛网般蔓延开,那是常年皱眉忧思和灶前烟熏火燎的痕迹;两颊微微凹陷,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的苍白,此刻却被灶火映上了一层暖橘色,倒显出几分昔日的清丽轮廓。
她的身量不高,甚至有些单薄,裹在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蓝布衫里,肩胛骨的形状在薄薄的布料下若隐若现。
一头乌发简单地挽在脑后,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簪固定着,几缕碎发被汗水粘在光洁的额角和细长的脖颈上。
李凤兰本是上游更偏僻的石头洼嫁过来的姑娘。
当年,她娘家穷得揭不开锅,爹娘用她给病重的哥哥换了几袋救命的口粮和一副薄棺。
嫁过来时,她才十六,像株刚抽条的嫩柳,带着怯生生的水灵。
槐花镇的日子虽苦,王福根待她却是一片真心实意的热忱,让她那颗在寒风中瑟缩的心,渐渐在这简陋的屋檐下找到了安放。
八年光阴,生儿育女,侍奉婆婆,操持这个家,像一头不知疲倦的瘦骡子,早磨去了她少女时最后一点鲜亮的水色,只留下这清瘦的骨架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坚韧。
灶膛里的火苗映着她清秀却过早刻上风霜的脸。
看到丈夫手里的山莓,她疲惫的眼中瞬间亮起一抹光彩,嘴角忍不住弯起:“又去摘这个,多危险!”
虽是嗔怪,语气里却含着掩饰不住的欢喜。
她放下风箱,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接过那几颗珍贵的果子。
先捻起两颗最大最红的,塞进眼巴巴望着的俩娃嘴里,又挑了一颗,走到倚着门框晒太阳的婆婆跟前:“娘,您尝尝,福根摘的,新鲜。”
王赵氏浑浊的老眼抬了抬,哼了一声,没接,但也没拒绝。
李凤兰笑笑,把山莓轻轻放在婆婆手边的矮凳上。
最后,她才拈起一颗,自己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
酸甜的汁液在口腔里爆开,瞬间冲淡了生活的苦涩。
她抬头看向丈夫,眼神温柔:“你也吃啊。”
王福根嘿嘿笑着,摆摆手:“你吃,你吃,我个大老爷们儿,不爱吃这甜腻腻的玩意儿。”
说着,他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清凉的水顺着他结实的胸膛流下。
喝完,他抹了把嘴,看着妻子满足地小口吃着山莓的样子,眼里满是憨厚的满足。
他放下水瓢,走到墙边拿起斧头:“趁天还亮,我把这芦苇削削,明儿个把东屋那漏雨的地方补上。
省得你半夜又被雨水的滴答声吵醒了。”
他动作麻利地劈砍起来,坚实的肌肉在夕阳下贲张,充满力量感。
李凤兰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踏实又酸涩的暖流。
日子是苦,可这个男人,像座山一样扛着这个家,再累也总是先想着她和孩子。
她走过去,拿起一块破布,默默替丈夫擦拭溅到背上的木屑和汗水。
王福根感受到妻子的动作,身体微微一僵,随即又放松下来,斧头挥舞得更卖力了,嘴角咧得更开。
两人没有多余的话,只有斧头劈砍芦苇的“咔嚓”声,灶膛里柴火的“噼啪”声,以及俩娃打闹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这个贫寒之家傍晚最寻常也最温馨的乐章。
第二天,依旧是毒辣的日头炙烤着大地。
漳河一反常态地汹涌起来,浊黄的水流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断木残枝,翻滚着,咆哮着,发出沉闷而危险的轰鸣。
王福根惦记着家里那漏雨的屋顶,更想着妻子被雨滴惊醒时蹙起的眉头。
他站在河岸高处,死死盯着河心翻滚的浊浪里一根粗大结实的房梁木——那是修补屋顶最好的材料!
有了它,至少能顶一两年!
想到凤兰和小杏能睡个安稳觉,他心头一热。
“凤兰!
看好娃!
我去把那木头弄回来!”
他吼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志在必得的兴奋,根本没注意妻子瞬间煞白的脸和惊恐的呼喊。
他一个猛子扎进翻滚的黄汤里,像一尾灵活的鱼,奋力向那根象征着“安稳”的木头游去。
岸上的李凤兰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她眼睁睁看着丈夫精壮的身影在浑浊的浪涛中起伏,终于够到了木头的一端!
他脸上刚露出一丝胜利的喜色……变故就在瞬间发生!
脚下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拽住!
一个由暗流形成的巨大旋涡像一张贪婪的巨口,骤然张开!
王福根脸上的喜色甚至来不及褪去,连人带木,瞬间被那浑浊的黄汤吞噬!
水面只冒了几个绝望浑浊的气泡,便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只剩下河水依旧不知疲倦地咆哮奔腾。
“福根——!!”
李凤兰撕心裂肺的哭喊撕裂了河岸灼热的空气,她像疯了一样想扑进那吞噬了她丈夫的浊流,却被闻声赶来的村民死死拽住,身体徒劳地向前挣扎,指甲在泥地上抠出道道血痕。
小杏吓得忘了哭,小脸憋得青紫。
铁栓在母亲怀里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婆婆王赵氏被本家侄子王满仓半拖半架着,跌跌撞撞地赶来。
浑浊的老眼望向那空荡荡、依旧翻滚着致命漩涡的河面,喉咙里猛地爆发出“嗬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被骤然撕裂般的怪响!
她枯槁的身体筛糠般抖着,浑浊的老泪冲出沟壑纵横的眼眶,在满是褶皱的脸上肆意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强撑的壁垒。
她挣脱开搀扶,扑倒在泥泞湿冷的河滩上,枯瘦的手指深深抠进泥土,指甲缝里瞬间塞满了泥浆。
她仰起头,对着那吞噬了她儿子、她家顶梁柱的漳河,发出无声的、最凄厉绝望的诅咒。
那根被王福根用命去够的房梁木,最终被一个浪头狠狠拍在远处的浅滩上,孤零零地躺着,在刺眼的阳光下,像一个冰冷而残酷的巨大嘲讽。
院子里那几株向日葵,似乎也在这一刻,彻底地、绝望地垂下了头。
那点微弱的、支撑着贫苦生活的甜蜜暖意,被无情的浊浪彻底卷走,只留下冰冷的河风和深入骨髓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