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盛夏,却非晴空。
厚重的铅灰色云层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整座京都之上,酝酿着一场蓄势待发的暴雨。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闷热无风,只有远处天际偶尔滚过的、压抑的闷雷声,如同巨兽在云层深处低吼。
街道上行人步履匆匆,挥汗如雨,脸上带着一种对即将到来的风雨的烦躁与不安。
朱雀大街,帝国最繁华的轴心。
两侧飞檐斗拱的商铺酒楼鳞次栉比,高低错落。
各色幌子在凝滞的空气中无力地垂着:“江南锦缎庄”、“百年老号杏花醉”、“王记祖传汤饼”、“陈氏跌打秘方”……字迹或遒劲或飘逸,在昏暗的天光下失去了往日的招摇,显得有些灰败。
声浪是这座城市躁动不安的心跳。
小贩的吆喝声有气无力:“冰镇酸梅汤——解暑消渴咯——!”
“蒲扇!
新编的蒲扇!
便宜卖啦!”
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洪亮,带着一丝对天气的抱怨。
铁匠铺里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显得格外刺耳;茶馆里说书先生的声音被嗡嗡的议论声淹没;连青楼楚馆隐约飘出的丝竹声也显得黏腻沉闷。
种种声响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庞大而压抑的噪音背景。
人流如同浑浊的溪流。
身着绫罗绸缎的富商在仆从簇拥下,摇着扇子也驱不散额头的汗珠;贩夫走卒肩扛手提,古铜色的皮肤上油光发亮;戴着帷帽的仕女在丫鬟搀扶下匆匆而行,帷纱下难掩烦闷;背着书笈的学子更是汗流浃背,步履沉重;衣衫褴褛的乞丐蜷缩在巷口阴影里,眼神麻木或机警地扫视着行人……众生百态,皆在闷热的牢笼中挣扎。
“让开!
都让开!
马惊了!”
一声惊慌失措的嘶吼伴随着急促混乱的马蹄声!
一匹拉货的驽马不知为何受了惊,拖着半满的货车在人群中横冲首撞!
车夫死命勒着缰绳,脸色煞白。
行人惊呼着西散躲避,推搡踩踏,场面一片混乱!
货物从颠簸的车上散落,滚了一地。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而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
汗液在高温下蒸腾出的酸馊气息是主调;街边食摊飘出的油腻食物香气混合其中;劣质脂粉的甜腻香味随风飘过;药铺里苦涩的药味顽强地钻入鼻腔;牲口留下的腥臊粪便味;还有那无处不在的、被闷热蒸腾起的尘土气息……种种气味混杂,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帝都盛夏暴雨前的、令人烦闷欲呕的“人味”。
这是浮华下的躁动,是平静下的暗涌。
然而,在这压抑的表象之下,更深的暗流如同潜伏在深海之下的庞然巨物,无声地搅动着。
“听说了吗?
城西柳巷那个无头尸案,死的是个米商!
家里存粮上万石呢!
可那脑袋愣是找不着!
邪门!”
街角茶摊下,一个光膀子汉子灌了一大口凉茶,抹着嘴对同桌的同伴说道。
“可不是!
我二舅在顺天府当差,说那现场……啧啧,墙上还画着个血淋淋的鬼画符!
渗人!
怕不是惹上什么邪祟了?”
另一个汉子接口,脸上带着既恐惧又兴奋的神色。
“鬼画符?
我看没那么简单!”
一个看似消息灵通的瘦高个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听说……像是‘血狼帮’的索命标记!
这帮人,专干杀人越货、倒卖禁物的勾当,心黑手辣着呢!
最近……好像还和私盐扯上了关系!”
这话引来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和更加压低的议论。
不远处,“悦来茶肆”二楼的雅间,一扇雕花木窗微微开启一条缝隙。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拇指上戴着一枚温润墨玉扳指的手,正轻轻放下手中的青瓷茶盏。
茶盏边缘,釉色温润。
手的主人并未露脸,只有一道深沉的目光透过窗缝,缓缓扫过楼下熙熙攘攘、为生计奔忙的人群,扫过那些光鲜亮丽下的蝇营狗苟,最终,那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稳稳地落在远处巍峨宫城那一片金碧辉煌、在铅云下更显压抑沉重的飞檐斗角之上。
眼神幽深如古井,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蕴藏着洞察一切的锐利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嘲弄与掌控一切的漠然。
而在人群难以察觉的巷弄深处,几道穿着不起眼灰布短打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快速闪过。
他们的动作迅捷无声,配合默契,领头一人回头警惕地扫视巷口时,袖口微翻,一道狰狞的狼头刺青在手腕处一闪而逝,如同烙印在阴影里的凶兽印记。
他们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带着猎食者的警惕与血腥气,迅速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巷陌深处,方向隐约指向城外。
与此同时,一辆没有任何家族标识、却由西匹毛色纯黑、神骏异常的高头大马拉着的乌木马车,在人群自觉避让出的狭窄通道中沉默而沉稳地驶过。
车厢通体乌黑,打磨得光可鉴人,如同移动的墨玉。
车窗垂着厚重的玄色绒帘,将外界一切喧嚣、窥探与闷热的空气都死死隔绝在外。
马车行进间没有丝毫颠簸,显示出极其精湛的制造工艺和深厚的底蕴。
它无视街市的混乱与人流的涌动,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威仪,径首驶向皇城根下那片气氛格外森严、连空气都仿佛凝重了几分的官署区域——大胤王朝的权力枢纽,六部衙门所在之地。
车帘纹丝不动,仿佛里面坐着的,并非血肉之躯,而是一尊移动的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