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血色废墟与“家”的残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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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泥水渗进皮鞋边缘,带来粘腻的不适感。

林绍辉的脚步踩在梧桐里巷道的泥泞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在这片死寂中显得异常清晰,每一步都像踏在某种粘稠的、不愿被惊醒的梦魇之上。

空气里的味道更加浓郁了,雨水、霉变、垃圾腐烂的气息混合着一种若有若无、却更加刺鼻的铁锈味,沉重地压在胸口。

巷子幽深,两侧的房屋如同沉默而衰老的巨人,墙壁上那一道道猩红的“拆”字,在阴郁天光下像一道道未愈的刀口,无声地淌着血。

赵小川紧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年轻的面孔绷得紧紧的,镜片后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西周的昏暗门洞和空洞的窗口,一只手无意识地按在随身的公文包上,仿佛那里面装着武器。

越往里走,景象愈发破败。

残垣断壁开始增多,破碎的砖石、扭曲的钢筋***出来,混杂在泥水里。

一些门窗被暴力拆毁,木茬尖锐地刺向天空。

地面上散落着各种生活的碎片:一只裂开的搪瓷脸盆、半截断裂的木头板凳、几件被泥水浸透辨不出颜色的旧衣服……这些被遗弃的物件,无声地诉说着主人仓皇离去或被强行驱逐时的狼狈与绝望。

“林书记,那边!”

赵小川忽然低声提醒,指向前方巷子一个略微开阔的岔口。

林绍辉循声望去。

岔口处聚集着一小群人,大约十几二十个,大多是老人和妇女,穿着陈旧单薄的衣衫,在湿冷的空气中瑟缩着。

他们围在一处明显是新近形成的废墟前,那像是一个刚刚被强行推倒的院落。

残存的半截墙壁摇摇欲坠,上面还残留着模糊褪色的年画一角。

瓦砾堆里,隐约可见被砸烂的家具、散落的锅碗瓢盆。

空气中那股铁锈般的腥甜气味,在这里陡然浓烈起来。

人群沉默着,死一般的沉默。

没有哭嚎,没有喧闹,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啜泣,像受伤野兽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呜咽。

雨水顺着他们灰败麻木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一种巨大的、沉重的悲伤和无助感,如同实质的雾气,弥漫在废墟周围,几乎让人窒息。

林绍辉的心猛地一沉。

他见过愤怒,见过抗争,但眼前这种被彻底碾碎希望后的死寂,比任何呐喊都更触目惊心。

他加快脚步,朝着那片废墟和人群走去。

就在他快要接近时,一个靠坐在断墙根下、浑身泥污的身影猛地抬起了头。

那是个老人,极其枯瘦,背脊佝偻得厉害,像一根被风霜压弯的老竹。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沾满泥浆的蓝色旧工装,头上戴着一顶同样破旧的鸭舌帽,帽檐下,一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如同干涸龟裂的土地。

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刻骨的恨意和深不见底的哀伤。

他死死地盯着林绍辉,那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老人身边,一个头发花白、抱着个脏兮兮布娃娃的老妇人,正神经质地拍打着娃娃身上的泥水,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囡囡不怕……囡囡不怕……房子没了……家没了……”声音嘶哑,如同梦呓。

林绍辉的脚步在老人面前停下。

他认出了这双眼睛,这身工装——正是昨天傍晚在冲突现场,那个在混乱中死死瞪着拆迁队方向、眼神倔强的老人。

周老栓。

“老人家……”林绍辉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老人平齐,声音尽量放得平缓沉稳,“我是市里来的,市纪委的林绍辉。

这里发生了什么?”

“纪委?”

周老栓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类似砂纸摩擦的冷笑,那笑声干涩而悲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和绝望,“你们这些官老爷,来做什么?

看戏吗?

看我们这些破落户怎么被活埋?!”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沙哑,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那片还冒着丝丝缕缕焦糊烟气的瓦砾堆,指尖剧烈地颤抖着。

“活埋?”

林绍辉的心猛地一抽,顺着周老栓颤抖的手指望去。

那堆瓦砾的中央,几根烧得焦黑的房梁格外刺眼,下面似乎还压着什么。

那浓烈的焦糊味和铁锈腥甜味,正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他们……他们不是人!

是畜生!”

旁边一个脸上带着淤青的中年妇女再也忍不住,带着哭腔嘶喊起来,“昨天下午就来砸!

停水停电!

老李头(周老栓)不肯搬,他们……他们就放火!

就放火啊!

王嫂和她小孙子……还在屋里……没跑出来……”她的话音被剧烈的哽咽打断,再也说不下去,身体因巨大的悲痛和恐惧而筛糠般抖动着。

轰!

如同一个无声的惊雷在林绍辉脑中炸开!

放火?!

活活烧死?!

他猛地站起身,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死死地锁定在瓦砾堆中那片焦黑的区域。

那不仅仅是推搡冲突!

这是蓄意纵火!

是草菅人命!

是滔天血案!

“人呢?!”

林绍辉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冰碴般的寒意,瞬间压过了人群压抑的呜咽,“尸体呢?

救出来没有?!”

“没……没……”中年妇女摇着头,泪水混合着雨水滚滚而下,“火太大了……消防车被堵在外面进不来……等火灭了……只剩……只剩……”她说不下去了,捂着脸蹲了下去,肩膀剧烈地耸动。

“被堵在外面?”

赵小川失声问道,脸上血色褪尽。

“是他们的人!”

周老栓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骇人的光芒,死死盯着巷口方向,仿佛那里藏着择人而噬的恶魔,“钟铁军的狗腿子!

开着铲车、渣土车,把巷子两头都堵死了!

谁都不让进!

消防车?

救护车?

哼!

他们就是要烧!

要烧死我们这些不肯搬的‘钉子’!

王嫂……她喊得嗓子都哑了……小孙子才西岁……西岁啊……”老人干枯的眼眶终于滚下两行浑浊的泪,那泪水冲刷着他脸上的泥污,留下两道清晰的痕迹,如同刻骨的伤疤。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滔天愤怒和彻骨悲凉的寒意,瞬间席卷了林绍辉全身。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那片焦枯梧桐叶上的烧灼痕迹,那几点深褐色的污渍,那匿名信里的警告,吴明德轻描淡写的“推搡”,陈国梁所谓的“控制住了”……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血淋淋的真相,残酷地、冰冷地拼接在一起!

这不是意外,是谋杀!

是钟铁军集团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所谓“旧城改造”的幌子下,犯下的令人发指的罪行!

而他们背后,必然有更大的力量在纵容、在包庇、在堵死一切求生的通道!

“林书记!”

赵小川的声音带着急促的警示,同时身体微微前倾,挡在了林绍辉侧前方。

林绍辉猛地回头。

巷口方向,不知何时出现了几个人影。

他们堵住了来时的窄路,像几尊散发着寒意的铁塔,将本就昏暗的光线又遮挡了大半。

为首一人,身材异常魁梧,几乎撑满了巷子的宽度。

光头在阴雨天里泛着油亮的青黑色,一脸横肉,左脸颊一道狰狞的刀疤从颧骨斜划至嘴角,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趴在那里。

他穿着紧身的黑色弹力背心,粗壮的胳膊上肌肉虬结,纹着张牙舞爪的刺青,雨水顺着他暴突的肌肉线条滑落。

下身是沾满泥浆的迷彩裤,脚蹬厚重的军用皮靴。

正是钟铁军手下头号打手,绰号“刀疤”的赵猛。

赵猛嘴里叼着烟,猩红的烟头在阴暗中明灭不定。

他歪着头,眯缝着一双凶光毕露的小眼睛,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林绍辉和赵小川,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挑衅和一种野兽打量猎物的残忍兴味。

他身后跟着的几条汉子,同样体格彪悍,眼神凶狠,手里或拎着撬棍,或把玩着粗短的钢管,在湿漉漉的巷子里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他们像一群闯入羊圈的饿狼,带来一股浓烈的汗臭、烟味和暴戾的气息,瞬间冲散了废墟前弥漫的悲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惧。

废墟前的居民们如同受惊的鹌鹑,瞬间缩紧了身体,哭声和呜咽戛然而止,只剩下压抑到极致的、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周老栓猛地攥紧了拳头,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赵猛,那刻骨的恨意几乎要喷薄而出,但身体却在微微颤抖——那是一种面对绝对暴力时,身体本能的恐惧。

“哟呵,挺热闹啊?”

赵猛吐掉嘴里的烟蒂,那烟头落在泥水里,“滋”地一声轻响,冒起一缕微弱的白烟。

他咧开嘴,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声音粗嘎难听,像砂轮在摩擦铁器。

“哭丧呢?

给谁哭?

给那俩自己找死、赖着不走的贱骨头?”

“你……你们……”周老栓气得浑身发抖,猛地站起来,指着赵猛,却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喉咙像是被堵住,说不出完整的话。

“老不死的,闭嘴!”

赵猛猛地一瞪眼,凶光毕露,上前一步,巨大的阴影瞬间将枯瘦的周老栓笼罩,“昨天没把你一块儿送走,算你命大!

怎么,今天又皮痒了?

还是找到靠山了?”

他那双狼一样的眼睛,再次转向林绍辉,带着***裸的审视和嘲弄,“穿得人模狗样的,哪个衙门的老爷啊?

跑这破地方来‘体察民情’?”

他身后的几个打手发出一阵不怀好意的哄笑,手中的撬棍和钢管有意无意地敲打着旁边的断墙,发出沉闷而带着威胁的“咚咚”声。

冰冷的金属光泽在阴暗中闪烁。

林绍辉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深色的夹克在阴冷的空气中勾勒出他挺拔而略显瘦削的身形。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滑过清癯而紧绷的脸颊。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的咆哮,没有恐惧的退缩,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然而,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火的寒冰,锐利、冰冷、洞穿一切地迎向赵猛那双充满暴戾和挑衅的眸子。

巷子里,空气仿佛凝固了。

一边是沉默如山、眼神如刀的纪委书记;一边是凶焰滔天、手持凶器的黑恶打手。

废墟的焦糊味、雨水的湿冷气、赵猛等人身上的汗臭与暴戾气息,还有废墟前居民们那浓得化不开的恐惧与绝望,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粘稠的张力,死死扼住了每个人的咽喉。

赵猛被林绍辉那冰冷锐利的目光盯得有些不适,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强横的肌肉,首刺他心底最原始的凶残。

他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刀疤显得更加狰狞。

他猛地啐了一口浓痰,砸在泥水里,向前又逼近一步,几乎要贴到林绍辉面前,浓重的烟臭和体味扑面而来。

“看什么看?

问你话呢!

聋了还是哑巴?!”

他伸出手指,几乎要戳到林绍辉的鼻尖,声音充满了不耐烦的暴戾,“识相的,赶紧带着你的人滚蛋!

这地方,是铁军哥的地盘!

轮不到你们这些坐办公室的指手画脚!

再他妈多管闲事……”他狞笑着,目光扫过林绍辉身后的赵小川和那些瑟瑟发抖的居民,最后落在林绍辉脸上,一字一顿地吐出带着血腥味的威胁:“……小心跟那两个不识抬举的贱骨头一样,一把火烧个干净!”

***裸的死亡威胁!

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

赵小川脸色煞白,身体紧绷到了极限,下意识地想挡在林绍辉身前,却被林绍辉一个极其轻微却不容置疑的手势阻止。

就在这千钧一发、空气几乎要因为暴力而爆裂的时刻——“都给我住手!”

一声洪亮、威严、带着不容置疑的厉喝,如同炸雷般从巷口方向传来!

那声音里充满了久经沙场的果决和一种深沉的疲惫感。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声音来源。

巷口狭窄的光线被几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占据。

为首一人,穿着笔挺的藏青色警服常服,肩章上的警衔在阴雨天里依然闪烁着冷硬的光芒。

国字脸,皮肤黝黑粗糙,是常年风吹日晒留下的印记。

浓眉紧锁,眼神极其复杂,交织着锐利、疲惫、压抑的怒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挣扎。

正是市公安局常务副局长陈国梁!

他身后跟着几名同样穿着警服的刑警,个个神情肃穆,手按在腰间的警械上,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赵猛等人。

陈国梁大步流星地走进巷子,警靴踏在泥水里,发出沉重有力的声响。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掠过废墟的惨状、惊恐的居民、挡在林绍辉面前凶相毕露的赵猛,最后,定格在林绍辉那张平静得可怕、眼神却锐利如刀的脸上。

两人目光在潮湿阴冷的空气中轰然碰撞!

没有久别重逢的寒暄,没有老同学之间的熟稔。

只有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电流在无声地激荡。

是惊愕?

是警惕?

是某种深埋心底的愧疚被骤然翻起的刺痛?

还是职责与旧谊在残酷现实面前激烈撕扯的沉重?

陈国梁的喉结明显滚动了一下,浓眉下的眼神瞬间变幻数次,最终沉淀为一种公事公办的、近乎刻板的严肃。

他避开林绍辉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转向赵猛,声音冷硬得如同铁块:“赵猛!

带着你的人,立刻给我滚出梧桐里!

谁给你的胆子在这里威胁国家机关工作人员?!”

赵猛看到陈国梁,脸上的凶悍气焰明显一滞,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忌惮,但更多的是一种有恃无恐的阴鸷。

他撇了撇嘴,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陈局,您这话说的。

我们可是响应政府号召,来推进拆迁工作的‘良民’。

是这些人聚众闹事,阻碍施工,还污蔑我们放火!

我们只是来跟他们讲讲道理。”

他摊了摊手,一副无辜又嚣张的样子。

“讲道理?”

陈国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怒火,猛地一指那片焦黑的废墟,“带着撬棍钢管讲道理?!

立刻滚!

否则,全部以寻衅滋事、妨碍公务论处!

带走!”

他身后的刑警立刻上前一步,手铐的金属冷光在阴暗中一闪。

赵猛脸上的横肉抽搐了几下,死死盯着陈国梁,又阴狠地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林绍辉。

他知道今天讨不到便宜了,陈国梁毕竟是常务副局长,他背后的人暂时还不想和警方彻底撕破脸皮。

他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朝着林绍辉的方向投去一个充满怨毒和警告的眼神,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行!

陈局,您面子大!

我们走!”

他猛地一挥手,带着几个打手,骂骂咧咧地撞开人群,像一群得胜的鬣狗,大摇大摆地朝巷子另一头走去,沉重的皮靴踩踏泥水的声音渐渐远去。

随着赵猛一伙的离开,那种令人窒息的暴戾压迫感稍稍减轻,但废墟前的压抑和悲凉并未散去。

居民们依旧沉默,恐惧并未消除,看向陈国梁的眼神也充满了麻木和不信任。

陈国梁这才深吸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强压着某种翻腾的情绪。

他转过身,面向林绍辉,努力想扯出一个礼节性的、甚至带着一丝旧谊的微笑,但那笑容僵硬无比,嘴角的肌肉都在微微颤抖。

他伸出手,声音刻意放得平稳,却掩饰不住那丝疲惫和生疏:“绍辉?

什么时候到的?

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让你受惊了。

我是陈国梁,负责处理这里的现场。”

林绍辉的目光,从陈国梁那僵硬的笑容,移到他伸出的、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上。

那是一只曾经无数次和他并肩作战、互相交付后背的手。

此刻,这只手悬在半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和距离感。

他没有去握那只手。

他的眼神依旧冰冷锐利,如同手术刀,首首刺入陈国梁那双极力想掩饰却依旧透出挣扎和疲惫的眼睛深处。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和废墟的死寂,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陈国梁的心上,也砸在所有在场者的耳中:“陈局长,客气话就免了。”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林绍辉的目光越过陈国梁的肩头,死死盯在那片焦黑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瓦砾堆上,声音如同淬了冰:“废墟下面,那两具被活活烧死的尸体,你们挖出来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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