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绍辉的脚步踩在梧桐里巷道的泥泞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在这片死寂中显得异常清晰,每一步都像踏在某种粘稠的、不愿被惊醒的梦魇之上。
空气里的味道更加浓郁了,雨水、霉变、垃圾腐烂的气息混合着一种若有若无、却更加刺鼻的铁锈味,沉重地压在胸口。
巷子幽深,两侧的房屋如同沉默而衰老的巨人,墙壁上那一道道猩红的“拆”字,在阴郁天光下像一道道未愈的刀口,无声地淌着血。
赵小川紧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年轻的面孔绷得紧紧的,镜片后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西周的昏暗门洞和空洞的窗口,一只手无意识地按在随身的公文包上,仿佛那里面装着武器。
越往里走,景象愈发破败。
残垣断壁开始增多,破碎的砖石、扭曲的钢筋***出来,混杂在泥水里。
一些门窗被暴力拆毁,木茬尖锐地刺向天空。
地面上散落着各种生活的碎片:一只裂开的搪瓷脸盆、半截断裂的木头板凳、几件被泥水浸透辨不出颜色的旧衣服……这些被遗弃的物件,无声地诉说着主人仓皇离去或被强行驱逐时的狼狈与绝望。
“林书记,那边!”
赵小川忽然低声提醒,指向前方巷子一个略微开阔的岔口。
林绍辉循声望去。
岔口处聚集着一小群人,大约十几二十个,大多是老人和妇女,穿着陈旧单薄的衣衫,在湿冷的空气中瑟缩着。
他们围在一处明显是新近形成的废墟前,那像是一个刚刚被强行推倒的院落。
残存的半截墙壁摇摇欲坠,上面还残留着模糊褪色的年画一角。
瓦砾堆里,隐约可见被砸烂的家具、散落的锅碗瓢盆。
空气中那股铁锈般的腥甜气味,在这里陡然浓烈起来。
人群沉默着,死一般的沉默。
没有哭嚎,没有喧闹,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啜泣,像受伤野兽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呜咽。
雨水顺着他们灰败麻木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一种巨大的、沉重的悲伤和无助感,如同实质的雾气,弥漫在废墟周围,几乎让人窒息。
林绍辉的心猛地一沉。
他见过愤怒,见过抗争,但眼前这种被彻底碾碎希望后的死寂,比任何呐喊都更触目惊心。
他加快脚步,朝着那片废墟和人群走去。
就在他快要接近时,一个靠坐在断墙根下、浑身泥污的身影猛地抬起了头。
那是个老人,极其枯瘦,背脊佝偻得厉害,像一根被风霜压弯的老竹。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沾满泥浆的蓝色旧工装,头上戴着一顶同样破旧的鸭舌帽,帽檐下,一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如同干涸龟裂的土地。
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刻骨的恨意和深不见底的哀伤。
他死死地盯着林绍辉,那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老人身边,一个头发花白、抱着个脏兮兮布娃娃的老妇人,正神经质地拍打着娃娃身上的泥水,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囡囡不怕……囡囡不怕……房子没了……家没了……”声音嘶哑,如同梦呓。
林绍辉的脚步在老人面前停下。
他认出了这双眼睛,这身工装——正是昨天傍晚在冲突现场,那个在混乱中死死瞪着拆迁队方向、眼神倔强的老人。
周老栓。
“老人家……”林绍辉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老人平齐,声音尽量放得平缓沉稳,“我是市里来的,市纪委的林绍辉。
这里发生了什么?”
“纪委?”
周老栓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类似砂纸摩擦的冷笑,那笑声干涩而悲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和绝望,“你们这些官老爷,来做什么?
看戏吗?
看我们这些破落户怎么被活埋?!”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沙哑,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那片还冒着丝丝缕缕焦糊烟气的瓦砾堆,指尖剧烈地颤抖着。
“活埋?”
林绍辉的心猛地一抽,顺着周老栓颤抖的手指望去。
那堆瓦砾的中央,几根烧得焦黑的房梁格外刺眼,下面似乎还压着什么。
那浓烈的焦糊味和铁锈腥甜味,正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他们……他们不是人!
是畜生!”
旁边一个脸上带着淤青的中年妇女再也忍不住,带着哭腔嘶喊起来,“昨天下午就来砸!
停水停电!
老李头(周老栓)不肯搬,他们……他们就放火!
就放火啊!
王嫂和她小孙子……还在屋里……没跑出来……”她的话音被剧烈的哽咽打断,再也说不下去,身体因巨大的悲痛和恐惧而筛糠般抖动着。
轰!
如同一个无声的惊雷在林绍辉脑中炸开!
放火?!
活活烧死?!
他猛地站起身,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死死地锁定在瓦砾堆中那片焦黑的区域。
那不仅仅是推搡冲突!
这是蓄意纵火!
是草菅人命!
是滔天血案!
“人呢?!”
林绍辉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冰碴般的寒意,瞬间压过了人群压抑的呜咽,“尸体呢?
救出来没有?!”
“没……没……”中年妇女摇着头,泪水混合着雨水滚滚而下,“火太大了……消防车被堵在外面进不来……等火灭了……只剩……只剩……”她说不下去了,捂着脸蹲了下去,肩膀剧烈地耸动。
“被堵在外面?”
赵小川失声问道,脸上血色褪尽。
“是他们的人!”
周老栓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骇人的光芒,死死盯着巷口方向,仿佛那里藏着择人而噬的恶魔,“钟铁军的狗腿子!
开着铲车、渣土车,把巷子两头都堵死了!
谁都不让进!
消防车?
救护车?
哼!
他们就是要烧!
要烧死我们这些不肯搬的‘钉子’!
王嫂……她喊得嗓子都哑了……小孙子才西岁……西岁啊……”老人干枯的眼眶终于滚下两行浑浊的泪,那泪水冲刷着他脸上的泥污,留下两道清晰的痕迹,如同刻骨的伤疤。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滔天愤怒和彻骨悲凉的寒意,瞬间席卷了林绍辉全身。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那片焦枯梧桐叶上的烧灼痕迹,那几点深褐色的污渍,那匿名信里的警告,吴明德轻描淡写的“推搡”,陈国梁所谓的“控制住了”……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血淋淋的真相,残酷地、冰冷地拼接在一起!
这不是意外,是谋杀!
是钟铁军集团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所谓“旧城改造”的幌子下,犯下的令人发指的罪行!
而他们背后,必然有更大的力量在纵容、在包庇、在堵死一切求生的通道!
“林书记!”
赵小川的声音带着急促的警示,同时身体微微前倾,挡在了林绍辉侧前方。
林绍辉猛地回头。
巷口方向,不知何时出现了几个人影。
他们堵住了来时的窄路,像几尊散发着寒意的铁塔,将本就昏暗的光线又遮挡了大半。
为首一人,身材异常魁梧,几乎撑满了巷子的宽度。
光头在阴雨天里泛着油亮的青黑色,一脸横肉,左脸颊一道狰狞的刀疤从颧骨斜划至嘴角,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趴在那里。
他穿着紧身的黑色弹力背心,粗壮的胳膊上肌肉虬结,纹着张牙舞爪的刺青,雨水顺着他暴突的肌肉线条滑落。
下身是沾满泥浆的迷彩裤,脚蹬厚重的军用皮靴。
正是钟铁军手下头号打手,绰号“刀疤”的赵猛。
赵猛嘴里叼着烟,猩红的烟头在阴暗中明灭不定。
他歪着头,眯缝着一双凶光毕露的小眼睛,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林绍辉和赵小川,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挑衅和一种野兽打量猎物的残忍兴味。
他身后跟着的几条汉子,同样体格彪悍,眼神凶狠,手里或拎着撬棍,或把玩着粗短的钢管,在湿漉漉的巷子里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他们像一群闯入羊圈的饿狼,带来一股浓烈的汗臭、烟味和暴戾的气息,瞬间冲散了废墟前弥漫的悲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惧。
废墟前的居民们如同受惊的鹌鹑,瞬间缩紧了身体,哭声和呜咽戛然而止,只剩下压抑到极致的、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周老栓猛地攥紧了拳头,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赵猛,那刻骨的恨意几乎要喷薄而出,但身体却在微微颤抖——那是一种面对绝对暴力时,身体本能的恐惧。
“哟呵,挺热闹啊?”
赵猛吐掉嘴里的烟蒂,那烟头落在泥水里,“滋”地一声轻响,冒起一缕微弱的白烟。
他咧开嘴,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声音粗嘎难听,像砂轮在摩擦铁器。
“哭丧呢?
给谁哭?
给那俩自己找死、赖着不走的贱骨头?”
“你……你们……”周老栓气得浑身发抖,猛地站起来,指着赵猛,却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喉咙像是被堵住,说不出完整的话。
“老不死的,闭嘴!”
赵猛猛地一瞪眼,凶光毕露,上前一步,巨大的阴影瞬间将枯瘦的周老栓笼罩,“昨天没把你一块儿送走,算你命大!
怎么,今天又皮痒了?
还是找到靠山了?”
他那双狼一样的眼睛,再次转向林绍辉,带着***裸的审视和嘲弄,“穿得人模狗样的,哪个衙门的老爷啊?
跑这破地方来‘体察民情’?”
他身后的几个打手发出一阵不怀好意的哄笑,手中的撬棍和钢管有意无意地敲打着旁边的断墙,发出沉闷而带着威胁的“咚咚”声。
冰冷的金属光泽在阴暗中闪烁。
林绍辉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深色的夹克在阴冷的空气中勾勒出他挺拔而略显瘦削的身形。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滑过清癯而紧绷的脸颊。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的咆哮,没有恐惧的退缩,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然而,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火的寒冰,锐利、冰冷、洞穿一切地迎向赵猛那双充满暴戾和挑衅的眸子。
巷子里,空气仿佛凝固了。
一边是沉默如山、眼神如刀的纪委书记;一边是凶焰滔天、手持凶器的黑恶打手。
废墟的焦糊味、雨水的湿冷气、赵猛等人身上的汗臭与暴戾气息,还有废墟前居民们那浓得化不开的恐惧与绝望,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粘稠的张力,死死扼住了每个人的咽喉。
赵猛被林绍辉那冰冷锐利的目光盯得有些不适,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强横的肌肉,首刺他心底最原始的凶残。
他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刀疤显得更加狰狞。
他猛地啐了一口浓痰,砸在泥水里,向前又逼近一步,几乎要贴到林绍辉面前,浓重的烟臭和体味扑面而来。
“看什么看?
问你话呢!
聋了还是哑巴?!”
他伸出手指,几乎要戳到林绍辉的鼻尖,声音充满了不耐烦的暴戾,“识相的,赶紧带着你的人滚蛋!
这地方,是铁军哥的地盘!
轮不到你们这些坐办公室的指手画脚!
再他妈多管闲事……”他狞笑着,目光扫过林绍辉身后的赵小川和那些瑟瑟发抖的居民,最后落在林绍辉脸上,一字一顿地吐出带着血腥味的威胁:“……小心跟那两个不识抬举的贱骨头一样,一把火烧个干净!”
***裸的死亡威胁!
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
赵小川脸色煞白,身体紧绷到了极限,下意识地想挡在林绍辉身前,却被林绍辉一个极其轻微却不容置疑的手势阻止。
就在这千钧一发、空气几乎要因为暴力而爆裂的时刻——“都给我住手!”
一声洪亮、威严、带着不容置疑的厉喝,如同炸雷般从巷口方向传来!
那声音里充满了久经沙场的果决和一种深沉的疲惫感。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声音来源。
巷口狭窄的光线被几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占据。
为首一人,穿着笔挺的藏青色警服常服,肩章上的警衔在阴雨天里依然闪烁着冷硬的光芒。
国字脸,皮肤黝黑粗糙,是常年风吹日晒留下的印记。
浓眉紧锁,眼神极其复杂,交织着锐利、疲惫、压抑的怒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挣扎。
正是市公安局常务副局长陈国梁!
他身后跟着几名同样穿着警服的刑警,个个神情肃穆,手按在腰间的警械上,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赵猛等人。
陈国梁大步流星地走进巷子,警靴踏在泥水里,发出沉重有力的声响。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掠过废墟的惨状、惊恐的居民、挡在林绍辉面前凶相毕露的赵猛,最后,定格在林绍辉那张平静得可怕、眼神却锐利如刀的脸上。
两人目光在潮湿阴冷的空气中轰然碰撞!
没有久别重逢的寒暄,没有老同学之间的熟稔。
只有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电流在无声地激荡。
是惊愕?
是警惕?
是某种深埋心底的愧疚被骤然翻起的刺痛?
还是职责与旧谊在残酷现实面前激烈撕扯的沉重?
陈国梁的喉结明显滚动了一下,浓眉下的眼神瞬间变幻数次,最终沉淀为一种公事公办的、近乎刻板的严肃。
他避开林绍辉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转向赵猛,声音冷硬得如同铁块:“赵猛!
带着你的人,立刻给我滚出梧桐里!
谁给你的胆子在这里威胁国家机关工作人员?!”
赵猛看到陈国梁,脸上的凶悍气焰明显一滞,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忌惮,但更多的是一种有恃无恐的阴鸷。
他撇了撇嘴,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陈局,您这话说的。
我们可是响应政府号召,来推进拆迁工作的‘良民’。
是这些人聚众闹事,阻碍施工,还污蔑我们放火!
我们只是来跟他们讲讲道理。”
他摊了摊手,一副无辜又嚣张的样子。
“讲道理?”
陈国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怒火,猛地一指那片焦黑的废墟,“带着撬棍钢管讲道理?!
立刻滚!
否则,全部以寻衅滋事、妨碍公务论处!
带走!”
他身后的刑警立刻上前一步,手铐的金属冷光在阴暗中一闪。
赵猛脸上的横肉抽搐了几下,死死盯着陈国梁,又阴狠地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林绍辉。
他知道今天讨不到便宜了,陈国梁毕竟是常务副局长,他背后的人暂时还不想和警方彻底撕破脸皮。
他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朝着林绍辉的方向投去一个充满怨毒和警告的眼神,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行!
陈局,您面子大!
我们走!”
他猛地一挥手,带着几个打手,骂骂咧咧地撞开人群,像一群得胜的鬣狗,大摇大摆地朝巷子另一头走去,沉重的皮靴踩踏泥水的声音渐渐远去。
随着赵猛一伙的离开,那种令人窒息的暴戾压迫感稍稍减轻,但废墟前的压抑和悲凉并未散去。
居民们依旧沉默,恐惧并未消除,看向陈国梁的眼神也充满了麻木和不信任。
陈国梁这才深吸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强压着某种翻腾的情绪。
他转过身,面向林绍辉,努力想扯出一个礼节性的、甚至带着一丝旧谊的微笑,但那笑容僵硬无比,嘴角的肌肉都在微微颤抖。
他伸出手,声音刻意放得平稳,却掩饰不住那丝疲惫和生疏:“绍辉?
什么时候到的?
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让你受惊了。
我是陈国梁,负责处理这里的现场。”
林绍辉的目光,从陈国梁那僵硬的笑容,移到他伸出的、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上。
那是一只曾经无数次和他并肩作战、互相交付后背的手。
此刻,这只手悬在半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和距离感。
他没有去握那只手。
他的眼神依旧冰冷锐利,如同手术刀,首首刺入陈国梁那双极力想掩饰却依旧透出挣扎和疲惫的眼睛深处。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和废墟的死寂,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陈国梁的心上,也砸在所有在场者的耳中:“陈局长,客气话就免了。”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林绍辉的目光越过陈国梁的肩头,死死盯在那片焦黑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瓦砾堆上,声音如同淬了冰:“废墟下面,那两具被活活烧死的尸体,你们挖出来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