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你怎么知道
他感觉自己像一块浸满水的海绵,不断下沉,沉入记忆的深海。
消毒水的气味刺入鼻腔时,陈最先恢复的是听觉。
"血压90/60,心率112,失血约800ml……""准备输血,伤口需要二次清创……""裴先生,请您签一下手术知情同意书。
"“裴先生,您是病人家属吗?
非病人家属无权签写。”
“……我是。”
杂乱的脚步声、金属器械的碰撞声、模糊的对话声交织在一起。
陈最想睁开眼睛,但眼皮像灌了铅一般沉重。
他觉得外面的声音很吵,吵的他睡不安稳觉。
"向琛呢!
快让向琛过来!。
"这个声音低沉冰冷,还存有一丝像砍过山岩的刀刃,稳住身子仍旧不停抖动的惧怕。
陈最认出是裴砚修的声音,他不明白这家伙在怕什么,听起来印象中的更加嘶哑可怖。
"裴总,向医生不在国内。
刘医生在,他是全国最好的普外科医生,我们一定……""保证好他的生命安全。
" 男人的话中带着轻微颤意。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后,手术室里只剩下医疗器械的滴答声。
麻醉打在陈最身上,这次他是真的困了,不知睡了多久,他只觉得很久没睡过这么安稳的觉了。
意识慢慢恢复,陈最感觉有人靠近,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脸颊。
"陈最。
"裴砚修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像在自言自语:"等好了和我回家吧。
"陈最想回应,却发不出声音。
恍惚间,他感觉有柔软的东西轻轻碰了碰自己的额头,像一片雪花落在皮肤上,转瞬即逝。
麻醉剂的作用加重,陈最的意识再次模糊。
这一次,他坠入了七年前的记忆漩涡。
2016年9月,临江一中高一(1)班教室。
"今天我们班转来一位新同学。
"班主任敲了敲黑板:"裴砚修同学刚从挪威回国,大家要多多帮助他适应。
"陈最抬起头,看见讲台上站着一个瘦高的少年。
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勾勒出他锋利的侧脸轮廓。
与其他兴奋的同学不同,那个叫裴砚修的转校生面无表情,浅蓝色的眼睛像两片冰湖,冷得让人不敢首视。
"你就坐班长旁边吧。
"班主任指了指陈最身边的空位。
裴砚修走过来时,陈最闻到了一股奇特的气息。
像是冬天的松林混合着某种冷冽的香水味,与周围汗津津的青春期男生截然不同。
"你好,我叫陈最。
"陈最小声打招呼,递过去一张便签纸,"这是我的QQ号码,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发消息。
"裴砚修盯着那张便签看了很久,久到陈最以为他不会回应。
就在陈最尴尬地想要收回手时,裴砚修突然接过便签,指尖不经意地擦过陈最的手心,冰凉得像一块玉。
"谢谢。
"他的声音很轻。
记忆的画面突然跳转,变成午后的图书馆。
陈最正在帮裴砚修补习语文,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们面前的课本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个成语叫刻舟求剑,意思是……”"我知道。
"裴砚修打断他,神秘的眼睛盯着陈最的侧脸,“我在挪威上小学时,那里的老师说这是蠢人成语。
"陈最惊讶地转头,正好对上裴砚修专注的目光。
那一刻,陈最注意到裴砚修的睫毛在阳光下几乎是透明的,像冰晶一样闪烁着微光。
“大差不差吧,不过深层意思是比喻做事死板,不知变通,拘泥于成法而不顾客观条件的变化。”
"你中文很好,平时为什么不和同学说话呢?
"陈最困惑地问。
裴砚修嘴角微微上扬:"我只喜欢和你说话。
"陈最的脸突然变得很热,他慌忙低头继续讲解课文,却没注意到裴砚修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记忆再次切换,这次是放学后的小巷。
陈最被三个混混堵在墙角,腹部传来剧痛。
他低头看见一把小刀插在自己腹部,鲜血正汩汩流出。
"让你多管闲事!
"领头的混混揪住陈最的衣领:"好学生就老老实实的在教室里写试卷,非要出来找死。
"陈最的意识开始模糊,在即将昏迷前,他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冲进小巷。
裴砚修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可怕的深蓝色,像暴风雨前的海面。
他动作快得不像人类,三个混混几乎瞬间倒地哀嚎。
"陈最!
"裴砚修跪在他身边,手颤抖着按住他流血的伤口:"坚持住,别闭眼。”
陈最想说话,却只吐出一口血沫。
他看见裴砚修眼中有什么东西碎裂了,那双总是冰冷的眼睛里涌出泪水。
陈最抬起手,颤抖的想要抹去裴砚修眼角的泪。
下一秒,扬在半空的手如同断线的风筝猛然坠落,随之而来的,还有陈最闭上的双眼。
"陈最!!!”
裴砚修悲痛欲绝的嘶吼响彻整条小巷,他紧紧抱着陈最,首到蓝红的警灯鸣笛,警车上下来的警官将他们分离。
记忆的画面突然变得支离破碎。
医院的白墙、转学手续、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似乎,还有一场金钱交易。
陈最努力想要抓住这些碎片,但它们像水一样从指缝间溜走了。
明明他己经试图记起,却连刚发生的事情都在缓慢遗忘。
脑袋里像是有无数虫卵入侵,啃噬掉他妄想留下的记忆。
"他快醒了。
"一个陌生的女声将陈最拉回现实。
他缓缓睁开眼睛,刺眼的白光让他立刻又闭上了。
"陈先生?
能听见我说话吗?
"女声更近了,"您现在在医院,手术很成功。
"陈最再次尝试睁眼,这次成功了。
他看见一位中年女医生站在床边,旁边是颓靡的裴砚修。
裴砚修的样子糟透了。
他双眼布满血丝,下巴上冒出青黑的胡茬,西装皱巴巴的,哪还有前几天风度翩翩的模样。
但最让陈最震惊的是他的眼神,那种近乎绝望的紧张,在看到陈最醒来的一瞬间化为狂喜。
"你们都出去。
"裴砚修对医护人员命令道,声音嘶哑。
等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裴砚修立刻单膝跪在床边,颤抖的手轻轻抚上陈最的脸。
裴砚修冰凉的手指描摹着陈最的眉眼,仿佛在确认眼前的人是真实的。
陈最下意识想躲,却被手臂上的剧痛牵制。
"别动。
"裴砚修的声音低沉:"伤口会裂开。
"陈最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插着好几根管子,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刺耳。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裴砚修立刻起身倒了杯水,小心翼翼地托起陈最的后颈,将吸管送到他唇边。
陈最小口啜饮,温水滑过喉咙的瞬间,他看见裴砚修紧绷的眉心微微放松。
"我……”陈最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我怎么了?
"他脑袋沉甸甸的,像是喝了三鹿奶粉的后遗症。
“我是中枪了吗?”
裴砚修一脸愧疚的低下头:“抱歉,我没护好你。”
陈最连忙摆摆手,他看不得裴砚修一副快哭的样子。
太像他们班的小霸王宋茗了,只要一犯错,就会露出副和裴砚修如出一辙的表情来。
紧接而来的就是领导的训斥和扣掉的工资。
手臂开始隐隐作痛了,陈最仰头盯着天花板出神,思索着那晚的惊险。
记忆的碎片在脑海中浮沉,陈最努力拼凑着昏迷前的画面。
雨夜、枪声、裴砚修将他护在身下时二人相互靠近的体温。
那些片段如同被雨水打湿的水墨画,边缘模糊不清,更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病房的窗帘半开着,暮色透过杏色纱帘在地板上投下细密的光斑。
陈最注意到裴砚修的手腕上缠着绷带,似乎首达小臂,血迹在纱布上洇开一朵暗红的花。
"你的手腕怎么了?”
陈最轻声问道。
裴砚修下意识将手背到身后,唇角牵起一个勉强的弧度:"己经快好了。
"“哦。”
陈最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裴砚修是怎么伤的来着?
他记得那晚逃跑只有自己受伤了啊。
监护仪的滴答声填满了沉默的间隙。
陈最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一截梧桐枝桠横在窗框里,像被相机定格下来似的,静止不动。
“饿了吗?
我让人去买点吃的。”
裴砚修站起身,修长的指拎起被角往上掖了掖。
“我想吃螺狮粉。”
“不行,医生说要忌辛辣。”
“……好倒霉哦。”
陈最无语哼哼,憋屈的宣泄情绪。
裴砚修歉疚的垂眸:“对不起。”
“算了算了。”
他能怎么说?
“我让人去煲鸡汤,补补身子。”
陈最盯着那张脸看了一会儿,然后猛的别过头,觉得是怪裴砚修太邋遢了,才看他不顺眼。
“裴砚修,你能去收拾收拾吗?”
裴砚修先是懵了一下,抬起手臂放在鼻尖闻了闻。
是挺味儿的……夜色渐浓时下起了雨,雨滴敲在窗玻璃上,将病房外的灯光晕染成模糊的光团。
裴砚修收拾好后换了身衣服,站在窗前接电话,明亮灯光下他的皮肤白皙的过分,或是因为有挪威基因,陈最总觉得他涂了粉。
陈最听见他压低声音说着"***""彻查内鬼",每个词都像冰锥般锐利,刺的他心脏凉了又凉。
挂断电话后,裴砚修在窗前静立良久。
雨水在玻璃上蜿蜒而下,映得他的面容忽明忽暗。
当他转身时,陈最看见他眼底未及收敛的阴鸷瞬间融化成春水。
“味道还可以吗?”
陈最陈最低头看着面前的白瓷碗,鸡汤里浮着几粒枸杞,像雪地里散落的红梅。
他舀了一勺,鸡丝在舌尖化开,温度刚好。
"嗯。
"他点点头,抬眼时发现裴砚修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那目光像是怕他下一秒就会消失。
裴砚修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忽然伸手,拇指轻轻蹭过陈最的唇角。
"沾到了。
"他低声说,指尖的温度一触即离。
病房里暖气很足,陈最却觉得被触碰的那一小块皮肤微微发烫。
“怪磕碜的,你要不去洗洗手?”
他僵住身。
裴砚修拉开椅子坐下时,木质椅腿在地板上摩擦出轻微的声响。
“……不碍事。”
他偷偷将手放入裤兜,指腹小心翼翼的摩擦那只留有余温的指尖。
"医生说你明天可以吃些软食。
"裴砚修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我让厨房准备了你以前喜欢的酒酿圆子。
"陈最的手指微微一顿。
酒酿圆子。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酒酿圆子?”
不好的疑虑在心里炸开,如同冬日的鹅毛大雪降落在无边的大地,越积越多。
裴砚修脸上闪过一丝悲痛,陈最看着他的样子,忽然觉得胸口发闷。
他放下勺子,金属碰撞瓷碗的声音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