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的钟声刚敲过九点,风还带着暮春草木的青涩。
酒馆里飘出烤羊排的油脂香,他抱着刚补好的渔网跨过半塌的木栅门,心里盘算着明天要跟老亨特去裂谷边捉银吻鳗——那能换到足足三罐蜂蜜,足够在夏至祭上请艾莉跳一整晚的舞。
然后天空裂开了。
像有人拿烧红的铁矛划破黑布,一道猩红的缝隙自北而南劈开夜幕。
缝隙里淌出火浆,最初只是细碎的赤红星屑,转眼便化作倾盆火雨。
雷恩愣在路中央,滚烫的石子砸在手背,滋啦一声,皮开肉焦。
疼痛让他清醒,耳边才听见此起彼伏的尖叫。
“深渊潮——是深渊潮!”
巡夜人敲着铜锣狂奔,嘶哑的嗓音被火焰撕得七零八落。
雷恩扔掉渔网,逆着人潮奔向自家磨坊。
母亲还在那里,她答应过要给他煮一碗加双份奶油的生日粥。
街道在脚下震颤。
火雨落处,木屋顶像浸了油的宣纸,轰然蹿起紫青色火苗;石墙则被熔出蜂窝状的焦孔。
更远处,镇外的森林己化作一堵移动的火炬,热浪推着他踉跄向前。
磨坊的风车叶片被点燃,巨大的帆布翼在夜空中燃烧成一只垂死的火鸟。
雷恩踹开木门,呛人的粉尘扑面。
石磨还在空转,母亲却不见踪影,灶台上的奶粥翻倒在灰烬里,只剩半块焦黑的蜜饼。
墙角,父亲留下的那柄断剑“余烬”斜插在木鞘中,剑身裂痕里透出幽蓝光脉——那是雷恩从小握到大的玩具,此刻却像心脏般搏动,一下一下,撞得他耳膜生疼。
“妈!”
回应他的,是一声来自地底的闷响。
整个磨坊猛地抬升三寸,又重重落下。
雷恩扑向窗口,看见镇中央的广场裂开一道锯齿状缝隙,赤红的光从深渊里喷薄而出。
缝隙边缘,黑甲士兵列成两排,他们的头盔没有眼孔,只嵌着一枚暗紫色晶核;手中长戟挑起哭嚎的镇民,像掸落一串无力的萤火。
雷恩的胃袋缩成一团。
他认得这种装束——旅人故事里才有的“烬灭军”,据说他们替深渊尽头的某位“大咏者”收割灵魂。
故事离他那么远,如今却近在咫尺。
黑甲首领抬手,戟尖指向磨坊,晶核闪过一道电弧。
雷恩后退半步,脚跟碰到什么硬物——母亲常用的手磨,木柄上缠着一条蓝丝巾,如今己被火星烫出焦黄的洞。
丝巾内侧绣着一行细若蚊足的小字:“若天空燃尽,便拔剑。”
雷恩的手先于意识握住了“余烬”。
断剑在他掌心骤然炽热,裂痕里的蓝光暴涨,像被囚禁多年的潮汐终于找到缺口。
一道细如发丝的火线顺着他虎口爬进血管,灼痛之后,竟生出诡异的清凉。
世界在那一刻安静下来,火雨、哭喊、地裂,所有声音被拉远,只剩心跳与剑鸣同频。
黑甲士兵己逼近磨坊。
最前方那人举起长戟,戟刃上缠绕的紫电映出雷恩收缩的瞳孔。
少年深吸一口滚烫的空气,将断剑横在胸前——那姿势笨拙得可笑,却是父亲十年前教给他的第一式“守火”。
紫电劈落。
雷恩看见自己的影子被光刃撕成两半,也看见那影子在下一秒重新拼合。
断剑“余烬”的裂痕彻底绽开,幽蓝光焰喷薄而出,化作一柄由光与火编织的完整长剑。
剑锋所指,戟刃寸寸崩裂,紫电逆卷回黑甲士兵的臂甲,爆出刺目的白光。
雷恩被冲击力掀翻,后背撞碎窗棂,跌入夜色与火海。
他在半空蜷缩成胎儿的姿势,耳边却响起一个陌生而苍老的声音——像是从剑身深处传来,又像首接烙在脑海:“源初之火己醒。
燃尽,或重生,只在你一念。”
雷恩醒来时,火雨停了,天空却并未恢复黑暗。
一层暗红色的云幕悬在头顶,像未愈的伤口。
磨坊只剩焦黑骨架,风车的残骸仍在冒烟。
他躺在废墟外的泥沟里,怀里死死抱着那把光焰己敛的断剑——裂痕仍在,却不再发光,仿佛方才的奇迹只是火场缺氧导致的幻觉。
但左臂外侧的灼痕告诉他,那不是幻觉。
皮肤下隐隐有淡蓝色纹路游走,像一簇被冰封的闪电。
雷恩用指甲掐了掐,不疼,反而有种奇异的麻痒。
“还活着吗,小子?”
声音从不远处的榛树丛传来,沙哑里带着疲惫。
雷恩翻身拔剑——尽管那剑又成了半截废铁——却见树影里走出一个佝偻身影。
老人披着被火烤焦的斗篷,怀里抱着一个木箱,镜片碎裂的单边眼镜用绳子捆在耳后。
“我没恶意。”
老人举起空着的手,露出袖口绣的银纹——一支缠绕着藤蔓的羽毛笔,那是“星语者”的象征。
雷恩在旅人故事里听过:他们行走大陆,记录被官方史官删改的“真相”。
“我只是个拾荒的学者,想找找有没有被烧掉的酒。”
老人踢开一块焦木,露出底下碎裂的陶罐,醇厚的麦芽香瞬间盖过焦糊味。
他叹息一声,目光落在雷恩的左臂,“看来你找到了比酒更烈的东西。”
雷恩下意识藏起手,喉咙却像被火钳夹住:“镇子……我妈……”老人摇头,灰蓝眼睛里映着仍在燃烧的森林:“烬灭军从不留活口。
他们带走了十六岁以下的孩子,其余……”他没说完,只指了指广场方向。
那里只剩一个凹陷的巨坑,边缘散落着几枚被高温熔成铁球的铜纽扣。
雷恩的膝盖陷入湿泥,胃里翻涌的却不是悲痛,而是一种滚烫的、几乎要冲破皮肤的饥渴——像有另一个心脏在肋骨下苏醒,催促他去追、去砍、去焚尽所有黑甲。
断剑“余烬”再次微微震颤,裂痕里闪过转瞬即逝的蓝光。
老人眯起眼,似乎在权衡什么。
最终,他放下木箱,掀开盖子——里面整齐码放着卷轴、玻璃瓶和一枚缺角的铜罗盘。
罗盘指针疯狂旋转,最后死死指向雷恩,像一根被磁化的铁钉。
“旧纪元遗物,只会对‘火种’起反应。”
老人轻声说,“看来传说是真的——当深渊再次睁眼,被选中的孩子会持断剑重燃苍穹。”
雷恩听不懂这些晦涩的词,但他听懂了老人下一句话——“想报仇,就跟我走。
想找回你母亲,就更要跟我走。
因为烬灭军带走的所有孩子,都会被送去同一个地方:‘星骸阶梯’,深渊的咽喉。”
黎明前最冷的时刻,雷恩跟着老人离开焦土。
他们穿过仍在冒烟的森林,惊起一群翅膀带火星的夜枭。
雷恩回头望了一眼——曾经炊烟袅袅的“灰苔镇”如今像一块被摔碎的陶盘,裂缝里渗出暗红岩浆。
他攥紧断剑,指节发白,却不再回头。
老人自称伊芙琳——一个偏女性的名字,他却懒得解释由来。
他说要去北境的“寒鸦城”,那里藏着最后一座还能运转的旧纪元传送阵,能让他们在半月内抵达“星骸阶梯”外围。
“但首先,”伊芙琳停下脚步,指向东方泛起鱼肚白的天际,“你得学会别让那把剑烧穿自己的血管。”
雷恩低头,发现左臂的蓝色纹路己蔓延至指尖,像冻结的闪电在皮下编织一张细网。
他试着握拳,空气里顿时迸出一簇细小的蓝焰,将身旁一株野蓟烧成白灰。
伊芙琳吹了声口哨,像在赞叹,又像在哀悼。
“第一课,”他说,“火是活的。
它不想被控制,只想被倾听。”
雷恩望向初升的朝阳,那光芒与昨夜的火雨重叠,刺得他眼眶生疼。
少年第一次意识到:——从今夜起,他的人生不再是捉鳗鱼、喝生日粥、请喜欢的女孩跳舞。
——而是去成为一把火,烧穿深渊,或烧尽自己。
灰烬在风里盘旋,像无数未尽的誓言。
雷恩把断剑***腰带,跟着老人踏入晨雾。
他们身后,焦黑的磨坊骨架轰然倒塌,扬起一片金红色的尘。
尘雾里,半截剑鞘上的蓝丝巾残片随风扬起,像一簇不肯熄灭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