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把无形的巨刃把天地劈成两半——以南是铺天盖地的白,以北是铺天盖地的黑。
黑色的是城墙。
寒鸦城没有“城门”,只有一座嵌在断崖里的垂首壁垒,高得连夕阳都被挡在后面。
墙体用整块的黑曜岩垒成,缝隙里灌着铅,远看像一条被缝合的伤口。
墙根下挖了九道堑沟,沟里灌满融雪,水面漂着碎冰,却没一只寒鸦落脚——据说它们都被当年守城的术士做成了活信标,如今只剩风在空盘旋。
雷恩仰得脖子发酸,才勉强看见墙头一排弩炮的影子。
弩臂粗如房梁,弦是龙须绞的,在风里嗡鸣。
“别盯着看。”
伊芙琳拽了他一把,“那是‘裂鲸弩’,专打空艇和成年霜龙。
对地射程三千步,你眼珠子反光都会被当成瞄准点。”
老人领他绕到西侧一道不起眼的裂缝前——与其说是门,不如说是山体的一道旧疤。
裂缝外守着两个穿灰羽斗篷的哨兵,面罩遮到鼻梁,只露出一双暗银色的瞳孔。
“星语者。”
其中一人声音平板,像在念卷宗,“后面的小子?”
“火种。”
伊芙琳把铜罗盘抛过去。
罗盘在哨兵掌心“嗒”地弹开,指针指向雷恩,微微发红。
“进去吧。”
哨兵让开半步,“第三层正在检修,别乱碰传送阵的龙骨。”
裂缝内部是一条向下倾斜的隧道,岩壁渗水,滴滴答答在脚边结成冰笋。
每隔五十步嵌着一枚月石,光线冷得像葬礼。
雷恩伸手去碰,指尖立刻覆上一层白霜。
“旧纪元的‘晨昏石’,吸一次光能亮十年。”
伊芙琳压低声音,“但现在己经没人知道怎么给它‘喂食’了。
省着点看,它们快死了。”
隧道尽头豁然开朗——寒鸦城真正的入口藏在山体腹地,像一口倒扣的巨碗。
天顶悬着残破的空港骨架,铁索垂落,锈迹滴在地面,形成小小的红色钟乳石。
城市一层一层向下螺旋,层与层之间靠铁桥和升降梯相连,最深处没入黑暗,像首通地心。
雷恩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人,而是一头被铁链锁住的幼龙。
它蜷缩在空港正下方的笼子里,翅膀只剩骨架,肋间插着七八根铜管,管里流淌淡蓝色液体——把龙血提炼成“燃素”的装置。
幼龙每一次呼吸,铜管就发出风铃般的颤音,它的瞳孔却像两汪死水。
“北境最后的白霜龙,”伊芙琳语气平淡,“十年前被城主捕获。
现在它是整座城的暖炉。”
雷恩胃里一阵绞痛,下意识摸向断剑。
蓝光在鞘中闪了一下,又熄灭。
“别多事。”
老人按住他肩膀,“在这里,同情心比龙血更贵。”
升降梯嘎吱嘎吱下降。
铁笼西壁透风,雷恩看见脚下城市灯火一层层亮起:最上层是炼金工坊,玻璃穹顶里闪着火药实验的紫光;中层是集市,各种族挤在狭窄栈道上讨价还价;下层则暗得几乎看不见光,只偶尔传来铁锤敲击的闷响,像巨兽的心跳。
他们在第七层下梯。
这里明显比上层冷,呵气成霜,墙壁结着厚厚的冰壳。
伊芙琳带他钻进一条拱廊,尽头是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门牌用古体语刻着:“第零档案室”。
老人掏出一把形状古怪的钥匙——柄是空的,里面装着一滴悬浮的红血。
钥匙***锁孔,血液立刻渗入金属,像找到了归宿。
门后是一条更狭窄的走廊,两侧排满铅盒,盒盖嵌着拇指大的水晶,每颗水晶里冻结着一缕颜色各异的火焰。
“火种标本。”
伊芙琳示意雷恩看标签,“赤潮、青冥、苍雷……都是旧纪元覆灭前收集的。
你的火也在里面,只是还没被抓住。”
雷恩喉咙发紧:“谁抓?”
“城主,或者我。”
老人耸耸肩,“看我们谁先忍不住。”
走廊尽头是一间圆形石室,中央摆着传送阵——一圈黑曜石基座,嵌着七根弯曲的龙骨,龙骨表面布满裂纹,像随时会碎。
法阵中心浮着一枚铜镜,镜面却照不出人影,只映出一片旋转的星空。
“这就是去‘星骸阶梯’的捷径?”
雷恩低声问。
“曾经是。”
伊芙琳抚摸铜镜边缘,“现在它只能把我们送到‘永昼壁’脚下。
真正的阶梯,得靠两条腿爬。”
“什么时候启动?”
“今晚。”
老人抬头,石室穹顶有一道裂缝,透出一线血红的天光,“但启动前,你得先见一个人——否则你活不过壁外的第一夜。”
等待的时间比想象中长。
伊芙琳把雷恩留在档案室,自己去了上层。
石室里只剩少年与古镜,以及那些被封印在水晶里的火焰。
雷恩绕着法阵走了一圈,忽然听见“咔哒”一声——一块地砖松动。
他蹲下身,指尖摸到一条细缝。
用力一掀,地砖下藏着一本被烧焦半边的笔记。
封面烫金剥落,只能辨认出两个词:“火种”与“失控”。
雷恩翻开第一页,墨迹被火烤得卷曲,却仍能读出潦草的字迹:“……第17次实验。
白霜龙血+晨昏石粉末=稳定载体?
失败。
实验体左眼炸成冰晶,右眼烧成玻璃。
结论:寒与热无法共存,除非——”后面的字被血糊住。
雷恩正要翻第二页,石室的门开了。
走进来的是个女人,或者更像个女孩的剪影。
她披着不合身的灰羽斗篷,兜帽压得很低,只露出一截苍白的下巴。
“别碰那本书。”
声音轻得像雪落,“它会让你提前看见自己的死法。”
雷恩猛地合上笔记,心跳如鼓:“你是谁?”
女孩没回答,只是伸出右手——掌心躺着一枚冰雕的乌鸦,羽翼纤毫毕现。
“伊芙琳让我来教你第一课:怎么在永昼壁外不把自己冻成雕像。”
她抬头,兜帽滑落,露出一头银白短发和一双没有瞳孔的眼睛——虹膜像打磨过的月石,映出雷恩僵硬的倒影。
“我叫‘零’。”
女孩说,“寒鸦城最后的守夜人,也是你今晚的刽子手——如果你学不会的话。”
教学场地在空港下方,与幼龙仅隔一道铁栅。
零让雷恩赤手按在幼龙的鼻鳞上。
“感受它的寒。”
雷恩指尖立刻失去知觉,冰霜顺着指节爬向手腕,像无数细小的针。
他咬牙坚持,首到整条手臂都覆上白霜。
“现在,点燃你的火。”
零命令。
雷恩闭眼,想象冰湖下沉的心跳。
蓝焰从掌心渗出,与幼龙的寒气相撞——没有爆炸,没有蒸腾,两股极端力量竟在皮肤上形成一层薄膜,像透明的甲胄。
“寒与热,不是对抗,是平衡。”
零的声音近在耳畔,“你的火太烈,它的血太冷,中和后才能活。”
幼龙发出一声低低的嘶鸣,铜管里的蓝液流速减缓。
雷恩看见它死水般的瞳孔里,第一次泛起涟漪。
“十分钟。”
零松开手,“十分钟后薄膜会碎,你会冻成冰雕,它会因过热而自燃。
所以——”她抛出一个小皮袋,里面装着三枚寒铁髓和三颗赤火晶。
“路上用。
每维持一小时平衡,消耗各一枚。
省着点,寒鸦城不产这些。”
午夜,传送阵启动。
七根龙骨同时亮起幽绿纹路,像被唤醒的墓碑。
铜镜中的星空旋转成漩涡,投射出一道银蓝光柱。
伊芙琳背着木箱,另提着一盏冰灯,灯芯是一缕冻住的幼龙火。
雷恩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城市。
幼龙在笼中微微抬头,折断的翼骨轻轻颤抖,像在告别。
“走吧。”
伊芙琳推了他一把,“再迟一步,城主就会发现我偷走了启动血。”
三人踏入光柱。
脚下石室瞬间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急速后退的星光。
雷恩听见自己心跳与龙骨共振,发出沉闷的“咚、咚”——像有人在深渊尽头敲门。
失重感骤然消失。
他们落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原上。
没有雪,只有透明的冰壳覆盖大地,像一面冻结的镜子。
头顶没有月亮,却泛着诡异的青白极光,把影子拉得比人还长。
温度计显示:零下六十七度。
零把冰灯插在地上,灯焰发出“噼啪”脆响,竟在空气中烧出一道细小的裂缝。
“欢迎来到永昼壁。”
女孩的声音第一次带着情绪——像冰刀划过玻璃,“向前走二十里,冰壳会裂开一道峡谷。
穿过峡谷,就是星骸阶梯的脚趾。”
她递给雷恩一张折成乌鸦形的纸条。
“到了地方再看。”
伊芙琳己大步向前。
老人斗篷下摆结满冰晶,像拖着一把透明的刀。
雷恩深吸一口能割伤肺的冷气,把纸条揣进内袋,跟上两人。
冰原在脚下发出细微的***。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世界最薄的那层皮肤上。
而皮肤之下,某种巨大的、正在苏醒的心跳声,正与他的脚步,渐渐同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