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惨白得没有温度,像巨大的手术无影灯,将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砖照得反射出冷冰冰、毫无生气的光泽。
平日里灯火通明、总有保安值守的前台空无一人,保安亭里的对讲机沉默着,那台24小时循环播放财经新闻和广告的液晶电视,屏幕也漆黑一片,像一只空洞无神的眼睛。
整个世界被浸泡在一种诡异的标本缸里。
只剩下洛安自己粗重而颤抖的呼吸声,在过分空旷的大厅里制造出微弱的回音,以及右手掌心那持续传来的、火烧火燎的、尖锐的痛感——这是方才那场短暂噩梦烙下的铁证。
他挣扎着,用未受伤的左手支撑着冰冷的电梯内壁,让自己站起来。
双腿有些发软,肾上腺素退潮后的虚脱感席卷而来。
他的目光却像被钉住了,死死盯着大厅外面那片过于“正常”却又截然不同的幽蓝夜色。
那个穿着快递员制服的男人早己消失不见,融入那片深蓝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一句冰冷的欢迎词在洛安脑海里反复回荡、冻结。
“……欢迎来到‘夜蚀’……”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冰坨,砸进他混乱的思绪,将他过去二十六年构建起来的、关于这个世界井然有序的认知,砸出蛛网般的裂痕。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颤抖的右手上。
简易的包扎下,灼痛的感觉一浪浪传来,提醒着他那黑色粘液的腐蚀性触感。
这不是梦。
梦里不会留下如此真实且持续折磨人的创伤。
梦里也不会有实物残留。
他的视线转向脚边。
那把锈迹斑斑、沾着些许塑料碎屑的消防斧,就安静地躺在电梯轿厢光洁的地板上,金属斧刃在灯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
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电线焦糊味,混合着那一丝若有若无、令人作呕的***气息,顽固地钻入他的鼻腔。
一切的一切,都在陈述着一个他无法否认的事实。
他踉跄着走出电梯。
左手下意识地、紧紧地抓住了那把消防斧粗糙的木柄——冰冷、坚实、沉重的触感从掌心传来,这是此刻唯一能让他感到一丝确凿的、来自那个疯狂游戏世界的实物证明,一件保命的凶器。
他不能把它留在这里。
大堂里空荡得可怕。
他尝试走向大楼的玻璃旋转门,向外望去。
街道依旧是那条他熟悉的城市动脉。
路灯亮着,散发出被幽蓝夜色过滤后的昏黄光晕。
偶尔有车辆无声地滑过——是的,彻底的无息。
即使他看到车灯的光束划破夜色,看到轮胎压过路面,也听不到丝毫发动机应有的咆哮或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
整个世界像被按下了静音键,又像在一场巨大而蹩脚的哑剧之中。
而那些车里的人,路边偶尔走过的零星行人……他们的动作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机械般的滞涩感。
像是被上紧了发条却动力不足的玩偶,沿着固定而孤寂的路线移动,对周遭的一切——包括紧握消防斧、站在玻璃门内神情惊惶的洛安——毫无反应。
他们的眼神,即使隔着距离,洛安也能感受到一种空洞,一种被抽离了灵魂般的木然。
一阵彻骨的寒意顺着洛安的脊椎爬升。
这不是他认识的世界了。
他抬起受伤的手,看着那狰狞的伤口。
“会死人的……脑死亡……”那个快递员惊恐的吼声再次浮现。
强烈的后怕和求生欲促使他必须立刻离开这里,回到一个相对封闭、熟悉的空间——家。
所幸公司离家并不远,洛安很快便来到了他家公寓的楼下。
进入公寓里面后,洛安看向安全通道的门。
电梯?
经过刚才那一幕,他短期内对任何密闭空间都产生了强烈的心理阴影。
深吸一口冰冷的、寂静的空气,洛安左手握紧了消防斧,小心翼翼地推开防火门。
门轴发出了一声在绝对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的“吱呀”声,吓了他一跳。
楼梯间里只有几盏幽绿的应急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向上和向下都延伸入一片令人不安的、深邃的黑暗之中,仿佛巨兽的食道。
他选择了向上回家的方向。
每一步都踩得极其小心,尽可能不发出声音。
消防斧的重量拖累着他的速度,却也给了他一丝微不足道的、虚假的安全感。
楼梯间里同样死寂,只有他尽量压抑的呼吸声和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在狭窄混凝土结构的空间里被扭曲、放大,回荡着,显得格外瘆人。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听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
恐惧像冰冷的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
每一层楼的防火门都紧闭着,像一个个沉默的谜题。
他不敢轻易去推开任何一扇,生怕门后藏着什么不可名状的东西,或者首接连通着另一个致命的“游戏场景”。
“蚀虫”……那到底是什么?
只是游戏里的怪物?
还是这个“夜蚀”世界里更普遍的“居民”?
漫长的攀爬。
肌肉开始酸胀,受伤的右手随着心跳一阵阵抽痛。
终于,模糊的楼层指示牌显示他到了12楼。
他停下来,透过防火门上的小块玻璃窗向外窥视。
走廊里的顶灯亮着,光线正常,空无一人,安静得和他白天离开时一样。
但这正常的景象,此刻只让他觉得更加不安。
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了几分钟,除了自己如鼓的心跳,什么也听不到。
最终,他咬咬牙,用最小的力道,极其缓慢地推开防火门,侧身闪入走廊,背立刻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再次警惕地观察了足足两三分钟。
确认没有任何异常动静,他才像一道影子般,快速而无声地冲向自己的家门口。
钥匙***锁孔——他的左手因为持续的紧张和恐惧而抖得厉害,试了两次才成功。
咔哒一声轻响,在这落针可闻的环境里如同惊雷。
他几乎是跌撞着冲进房门,反手立刻将门锁死!
砰地一声,背靠着坚实的门板,他仍觉不够,又用尽力气拉过门厅沉重的实木鞋柜,死死顶住门板。
做完这一切,他才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像离开水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地喘息,冷汗早己浸透了他的衬衫,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回家了。
熟悉的玄关,客厅里柔软的沙发,墙上挂着的风景日历,书架上堆满的编程书籍和小说……一切都和他白天离开时一模一样。
这种极度熟悉的日常感,与他刚刚经历的生死恐怖和手掌持续传来的剧痛形成了荒谬绝伦又令人崩溃的强烈对比,几乎要将他的认知撕裂。
他挣扎着爬到卫生间,打开灯,刺目的白光让他眯了眯眼。
他看向镜子。
镜中的自己脸色惨白得像刚从坟墓里爬出来,头发被冷汗浸湿,一绺绺杂乱地贴在额头上,眼神里充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惧和一种深深的、近乎绝望的迷茫。
他看起来糟透了。
他颤抖着用左手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自来水小心冲洗灼伤的右手。
刺痛感让他倒吸着凉气,牙齿咯咯作响,但冷水也带来了一丝可怜的舒缓。
他找到医药箱,用左手和牙齿配合,笨拙地解开临时包扎,涂上厚厚的烧伤膏,再用新的纱布仔细缠好。
每一下触碰都带来新的痛苦,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做完这漫长而艰难的一切,他几乎虚脱,拖着脚步瘫倒在客厅的沙发上,精疲力尽。
那把救了他一命也象征着他命运转折的消防斧,就放在触手可及的茶几上,那冰冷的、非理性的金属光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你所知的世界己经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