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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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队部,是除了老屋门槛之外,我第二个又好奇又有点发怵的地方。

它就在村中央,离我们家不远,是一座比普通农舍高大些的青砖瓦房。门口没有牌子,但全村人都知道,那是“办公”的地方。门口有块不大的空地,平时空荡荡的,开会或者放电影时,就乌泱泱挤满了人。房子后面,是一个更大的场院,堆着些农具、木头,还有几间破旧的仓库。

每次爷爷去大队部,我就像条小尾巴,总想跟着。爷爷有时会板着脸呵斥:“去去去!那不是你耍的地方!”但有时候,特别是他心情不错或者事情不急的时候,也会默许我远远地跟着,只严厉叮嘱一句:“跟紧了,不许乱跑!不许乱摸!不许乱说话!”

大队部的门,是一扇厚重的、刷着绿漆的木头门,漆皮剥落了不少,露出底下的木头茬子。推开它,会发出“嘎吱——”一声悠长而沉闷的声响,像是在宣告:这里,是办正事的地方。

一进门,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张、劣质烟草、尘土和汗味的复杂气息就扑面而来,钻进鼻孔里,和家里灶房的烟火气截然不同。这味道有点呛人,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严肃和疏离。

屋子很大,光线却不太好。高高的窗户上糊着发黄的旧报纸,阳光艰难地透过纸上的破洞和缝隙钻进来,在满是灰尘的光柱里跳舞。靠墙摆着几张同样斑驳掉漆的木头桌子,拼在一起,形成一个大台面。上面堆满了小山一样的账本、表格、报纸、文件,还有一些用报纸仔细包着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桌子后面,是一排高背的木头椅子,有的腿脚不稳,用砖头垫着。墙上贴满了各种纸张:有些是红纸写的标语,字迹粗黑有力,写着“农业学大寨”、“深挖洞,广积粮”、“抓革命,促生产”;有些是通知,纸已经发黄卷边;还有几张是印着人像的宣传画,表情严肃地看着屋里的一切。

最吸引我眼球的,是屋子角落里,靠墙立着的一个大家伙——一个比我人还高、乌黑油亮的大算盘!算盘珠子有我的小拇指头那么大,乌沉沉的,像是铁做的。它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个沉默的巨人,透着一股冰冷的威严。我偷偷听大人说过,这算盘珠子一响,就能决定各家各户能分到多少粮食、多少工分钱,厉害得很。我总想凑近了摸摸那光滑的珠子,但每次刚挪动脚步,就被爷爷严厉的眼神钉在原地。

**2.**

爷爷在靠墙正中的那张桌子后面坐下。那位置似乎是专门留给他的。桌子上相对干净一些,摆着一个竹壳的暖水瓶,一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红字的搪瓷茶缸,还有几本厚厚的、用牛皮纸包着书皮的笔记本。最显眼的,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木头盒子,盒盖是抽拉的,里面铺着红绸子,上面端端正正地躺着一个暗红色的木头疙瘩——大队的公章!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颗沉睡的心脏,却仿佛掌握着整个村庄的脉动。爷爷把它从裤腰带上解下来,小心翼翼地放进盒子里,推上盒盖。

他刚坐定,还没来得及打开暖水瓶倒水,大队部的门就被推开了。

“张书记!您可得给俺评评这个理!” 一个高亢尖锐的女声像锥子一样刺破了屋里的沉闷。进来的是村东头的快嘴刘婶。她风风火火,袖子卷到胳膊肘,叉着腰,脸上因为激动涨得通红,唾沫星子随着她的话四处飞溅。后面跟着她男人,刘老蔫(此老蔫非彼赵老蔫),一个老实巴交的汉子,缩着脖子,搓着手,一脸苦相。

“咋回事?慢慢说。” 爷爷拿起茶缸盖子,不紧不慢地刮着浮沫,眼皮都没抬一下。这种场面,他见得多了。

“还能咋回事?就为那三垄地头的界石!”刘婶的声音又拔高了一个调门,手指头几乎要戳到刘老蔫的鼻子上,“他!俺家这个窝囊废!昨儿个跟王老五家换工,帮人家犁地,王老五那老狐狸精,趁他不注意,把俺们两家地头的界石,偷偷往俺家这边挪了足有一尺!这不是明抢吗?欺负俺们家没劳力是不是?张书记,您给量量!您给做主!”

“我……我没有!王老五他……” 刘老蔫想辩解,声音却蚊子哼哼似的,被刘婶狠狠瞪了一眼,又缩回去了。

爷爷放下茶缸盖,站起身:“走,去地里看看。”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拿起桌上一个磨损严重的皮尺,又对角落里一个正在打算盘的、戴着眼镜的瘦高个说:“老王,你也来。”

那个叫老王的,是队里的会计兼记分员。他鼻梁上架着一副用胶布缠着腿的旧眼镜,镜片厚得像酒瓶底。他闻言“哎”了一声,放下算盘(那算盘珠子碰撞的声音清脆响亮),拿起一个硬皮本子和一支铅笔,跟了上来。

我一看爷爷要出去,也赶紧像个小影子似的跟上。刘婶还在旁边愤愤不平地数落着王老五的“罪状”和刘老蔫的“没用”。爷爷没说话,只是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他那高大的背影像一堵移动的墙。

**3.**

来到村东头那块争议的田地。麦苗刚返青,绿油油一片,在风里轻轻摇晃。地头果然埋着几块半截露出地面的石头,当作界石。

王老五早就等在那儿了,身边还围着几个看热闹的村民。王老五是个精瘦的老头,留着两撇山羊胡子,眼睛滴溜溜地转,一看就是个“人精”。他看见爷爷来了,脸上立刻堆起笑容,颠颠地迎上来:“哎哟,张书记!您看这点小事,还劳您亲自跑一趟!误会!都是误会!”

“是不是误会,量过才知道。”爷爷没接他的烟,径直走到地头,把皮尺一头塞给老王,“老王,你拿着这头,站刘家地头原来埋界石的老坑那儿。”他又把皮尺另一头交给刘老蔫:“你去那边,按王老五说的他家地界站好。”

老王和刘老蔫依言站好,拉直了皮尺。爷爷蹲下身,仔细看着尺子上的刻度,又看了看脚下松软的新土痕迹。王老五脸上的笑容有点僵,凑过来想说话,被爷爷抬手制止了。

“王老五,”爷爷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目光锐利地看向他,“这尺子量出来的,比你说的话实在。新挪的坑还在呢。这一尺宽的麦苗,你打算怎么办?”

王老五脸上的笑彻底挂不住了,山羊胡子一抖一抖:“张书记……这……这可能是牲口犁地的时候不小心带偏了……俺真没留意……”

“哼!牲口还能认准了界石挪?”刘婶立刻抓住话头,“就是你这老狐狸精使的坏!”

“行了!”爷爷低喝一声,制止了争吵。他环视了一下看热闹的人群,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老规矩。挪界石,往自家地里挪一寸,罚三个工分。王老五,你挪了一尺,罚你三十个工分!这尺宽的地,麦子归刘家收。老王,记下来!”

“哎!”老王立刻在本子上刷刷地记着。

王老五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像霜打的茄子,心疼得直嘬牙花子。三十个工分!那可是不少钱粮啊!他想争辩,但看着爷爷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狠狠地剜了刘老蔫一眼。刘婶则像打了胜仗的公鸡,得意地扬起了下巴,还故意大声对刘老蔫说:“听见没?张书记最公道!”

爷爷没理会他们,收起皮尺,对老王说:“下午收工前,找两个可靠的人,把界石重新埋好,埋深点。”说完,转身就往回走。围观的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低声议论着散去。我赶紧跟上爷爷的脚步,心里对爷爷的崇拜又多了几分。那皮尺和公章一样,在爷爷手里,好像就能把弯的说成直的,把乱麻理得清清楚楚。

**4.**

回到大队部,刚坐下喝了口水,门又被推开了。这次进来的是村里的赤脚医生陈瘸子,还有他搀扶着的王寡妇。

王寡妇是村里有名的苦命人,男人几年前修水库时被石头砸死了,留下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儿子,叫狗蛋。她自己身子骨也弱,干不了重活。此刻她脸色蜡黄,捂着肚子,额头上全是冷汗,几乎站不稳。

“张书记……”陈瘸子一脸为难,“王嫂子这急性肠痈(阑尾炎),拖不得了,得赶紧送公社卫生院开刀!可……可这钱……”他搓着手,说不下去了。

王寡妇更是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用哀求的眼神看着爷爷,嘴唇哆嗦着。

爷爷的眉头又拧紧了。他当然知道王寡妇家的情况,孤儿寡母,年年都是队里的“超支户”(挣的工分不够分口粮的钱,倒欠队里钱)。他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大队部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王寡妇压抑的、痛苦的***和陈瘸子不安的呼吸声。

我知道,爷爷裤腰带上那个红布包里的木头疙瘩,也变不出钱来。

过了一会儿,爷爷站起身,走到那个巨大的算盘前。老王立刻很有眼色地把账本拿了过来。爷爷伸出粗糙的手指,拨弄起那乌沉沉的算盘珠子。算珠碰撞,发出“噼啪噼啪”清脆又急促的声响,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响亮,像冰雹砸在瓦片上。爷爷的手指飞快地在算盘上移动,时而皱眉,时而停顿。我大气不敢出,觉得那每一颗珠子拨动的声音,都像是敲在人的心上。

噼啪声终于停了。爷爷抬起头,对老王说:“从队里的公益金里,先支二十块钱。老王,你写个条子。”

“张书记,这……”老王有些迟疑,“公益金……主要是备着修桥补路,买农药种子啥的,这看病……怕不合规矩……”

“人命要紧!”爷爷斩钉截铁地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写条子!出了事我担着!”他又转向陈瘸子:“陈大夫,你赶紧去套队里的驴车,立刻送她去公社!钱随后就到!”

陈瘸子如释重负,连声应着,赶紧扶着几乎虚脱的王寡妇出去了。

老王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拿起笔开始写借支条。爷爷拿起那个红绸子盒子,打开,取出那方沉甸甸的公章,沾了沾红印泥,然后,重重地、稳稳地盖在了老王写好的条子上。

“啪!”

一声轻响。一个鲜红的、圆圆的印记清晰地留在了白纸上。那印记仿佛带着温度,也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我看着那方小小的红印,再看看爷爷严肃的侧脸,第一次模糊地感觉到,这颗木头疙瘩,它不仅仅是用来罚王老五工分的,有时候,它也能救人命。

爷爷把盖好章的条子交给老王:“快去快回。跟卫生院说,钱队里一定补上。”老王拿着条子匆匆走了。

爷爷坐回椅子上,端起茶缸,里面的水已经凉了。他也没在意,咕咚喝了一大口,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阳光透过窗户纸的破洞,正好照在他紧锁的眉头和鬓角几根刺眼的白发上。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那巨大的算盘沉默地立着,像在无声地计算着这个村庄的贫瘠、困苦,以及维系着这一切运转的、不易的平衡。

**5.**

下午,大队部里人少了一些。爷爷在翻看一堆文件,老王在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核算着工分账。我百无聊赖地蹲在角落里,用捡来的粉笔头在泥地上画小人玩。

这时,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胸前戴着好几枚像章的中年人走了进来。是村里的“老革命”孙大爷。他参加过抗美援朝,虽然只是后勤兵,但回村后,这成了他最骄傲的资本。他平时说话嗓门大,喜欢讲过去的“光荣历史”,还特别爱管“闲事”,看谁家自留地里菜种多了,或者谁家偷偷养了超过规定数量的鸡鸭,他都要跑去“教育”一番,说那是“资本主义尾巴”,要坚决割掉!村里不少人嫌他烦,背地里叫他“孙大炮”。

“张书记!”孙大爷声音洪亮,像在喊操,“俺得跟您反映个情况!重大情况!”

爷爷抬起头,放下文件:“老孙,啥事?”

孙大爷一脸严肃,甚至有些义愤填膺:“俺发现,后街的李二狗家,有问题!大问题!”

“哦?什么问题?”爷爷不动声色。

“他家自留地边上,偷偷摸摸搭了个草棚子!”孙大爷的声音又提高了几分,“俺怀疑,他是想在里面搞小买卖!或者养啥违禁的东西!这可是资本主义复辟的苗头!必须坚决打击!张书记,您得带人去查查,给他拆了!”

爷爷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李二狗家的情况他知道,家里人口多,劳力少,日子过得紧巴,那草棚子,多半是想多养几只鸡鸭贴补家用。这“孙大炮”上纲上线的毛病又犯了。

“老孙啊,”爷爷拿起烟袋锅,慢悠悠地往里塞烟丝,“搭个草棚子,不一定就是搞资本主义嘛。可能是堆点柴火,也可能是养几只鸡。咱们得调查研究,不能一棍子打死。现在政策也在变嘛。”

“变?”孙大爷眼睛一瞪,“再变也不能忘了阶级斗争!张书记,您可不能心软啊!这口子一开,还得了?家家户户都搭棚子搞副业,那集体生产还搞不搞了?这不是走回头路嘛!”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又飞溅起来。

爷爷“吧嗒吧嗒”抽着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有些模糊。“老孙,你的警惕性是好的。这样吧,你先回去。这事我知道了,会派人去了解清楚。如果真是搞歪门邪道,一定按规矩处理。”爷爷的语气带着安抚,也带着不容置疑的结束意味。

孙大爷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看爷爷的脸色,又看看旁边打算盘的老王,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梗着脖子,气呼呼地转身走了,嘴里还嘟囔着:“哼,你们就是心太软……”

爷爷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又深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在昏黄的光线里盘旋上升。他没说话,只是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我蹲在地上,虽然不太明白“资本主义尾巴”具体是啥,但感觉爷爷好像并不完全赞同那个嗓门很大的孙大爷。这大队部里的事,好像比我想的还要复杂。不是所有的“理”,都像地头界石那样,用皮尺一量就清清楚楚。

**6.**

日头渐渐偏西,大队部里那点可怜的光线变得更暗了。老王点起了一盏带玻璃罩的煤油灯,放在算盘旁边。昏黄的灯光只能照亮桌子一小圈,四周的角落都沉入了更深的阴影里,那些标语和画像在光影里显得影影绰绰,有些诡异。

爷爷还在看文件,或者在本子上写着什么。老王噼里啪啦的算盘声一直没停,像单调的背景音。我玩累了,靠着墙根打起了瞌睡,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不知过了多久,大队部的门又被轻轻推开了。一个穿着整洁蓝布褂子、梳着两条油亮大辫子的年轻女人走了进来,是公社派下来的知青赵老师。她在村里的小学教书,平时说话斯斯文文的,带着点城里人的口音,身上总有股淡淡的香皂味儿。

“张书记,打扰您了。”赵老师的声音很柔和,带着点拘谨。

“赵老师啊,坐。”爷爷放下笔,脸色比面对村民时和缓了许多。他对这些有文化的知青,态度总是不一样。

赵老师没坐,只是把手里拿着的一个硬壳笔记本和几张纸递到爷爷面前:“张书记,这是俺们几个老师弄的扫盲班计划草案,还有需要队里支持的物资清单。您看看,能不能批一下?眼看开春了,农闲的时候正好开课。”

爷爷接过本子,凑近煤油灯,认真地翻看起来。灯光在他脸上跳跃,勾勒出深刻的皱纹。他看得很慢,一页一页。

“嗯……想法是好的。”爷爷看完,合上本子,“扫盲,是好事。不过赵老师,这要的灯油、粉笔、还有晚上上课烧炉子的煤……队里现在……”他顿了顿,手指又习惯性地敲了敲桌面,“老王,账上还能挤出点钱来给扫盲班买灯油粉笔不?”

老王停下算盘,推了推酒瓶底眼镜,翻了翻账本:“张书记,账面上……紧得很。春耕马上要买种子化肥,水利上还欠着点工钱……这灯油粉笔,怕是一时半会儿……”

赵老师脸上的期待黯淡了下去,但她还是努力微笑着:“张书记,王会计,俺们知道队里困难。灯油粉笔,实在不行,老师们可以自己凑点钱,或者用点土办法。就是晚上上课,天还冷,孩子们冻手冻脚的,那点煤……能不能想想办法?哪怕少给点,让孩子们暖和暖和就行。”

爷爷沉默着,又拿起了烟袋锅。煤油灯的火苗在他眼中跳动。他看了看赵老师恳切的脸,又看了看老王摊开的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大队部里只剩下灯芯燃烧的轻微哔剥声和爷爷吸烟的吧嗒声。

过了好一会儿,爷爷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老王,这样。仓库里去年秋天存下的那些打场剩下的碎麦草糠皮,还有用吗?”

老王愣了一下:“有是有,堆在仓库角落呢,没啥大用,也就留着引个火……”

“嗯,”爷爷点点头,“赵老师,你看这样行不行。煤实在紧张,队里先批给你们几捆麦草糠皮,晚上上课前,让孩子们自己抱点去教室,烧土炉子取暖。虽说不如煤耐烧,烟也大点,但多少能顶顶寒气。灯油和粉笔……”爷爷顿了一下,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老王,先从大队部的办公经费里,挤出一点来,给她们。能买多少是多少。”

赵老师黯淡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连声道谢:“谢谢张书记!谢谢王会计!麦草糠皮也行!能取暖就好!谢谢!太谢谢了!”她激动得脸都有些发红。

“去吧。具体需要多少麦草,跟老王说,让他给你开条子,去仓库领。”爷爷摆摆手。

赵老师拿着老王开好的条子,千恩万谢地走了,脚步都轻快了许多。爷爷看着她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又拿起那份扫盲班计划看了看,才把它放在桌子一角那一摞等待处理的文件上。

“唉……”老王摘下眼镜,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叹了口气,“张书记,这东挪西凑的,窟窿眼是越来越多啊。这公章……”他看了一眼那个红绸盒子,“盖下去容易,可这担子……”

爷爷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那个红绸盒子,打开,又看了一眼里面静静躺着的公章。昏黄的灯光下,那方暗红色的木头疙瘩,似乎比白天更显得沉重。他伸出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那冰冷的、刻着字的表面,然后,缓缓地盖上了盒盖。

“啪嗒。”

一声轻响。像是为今天画上了一个句号。

“收拾收拾,回吧。”爷爷站起身,吹灭了煤油灯。大队部瞬间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只有窗外透进来一点微弱的星光。那些标语、文件、巨大的算盘,都变成了黑暗中模糊不清的影子。

我赶紧爬起来,紧紧抓住爷爷的衣角。走出大队部厚重的大门,清冷的夜风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扑面而来,一下子冲散了屋里那沉闷复杂的味道。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钻了出来。抬头看看,满天星斗,像撒了一把碎银子,比大队部里那盏小油灯亮堂多了。

爷爷沉默地走在前面,他的背影在星光下显得有些疲惫。我抓着他的衣角,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回家的土路上。身后,那座青砖瓦房的大队部,像一个沉默的巨兽,蹲伏在村庄的中央,在夜色里消化着白天所有的争吵、哀求、算计和不易的妥协。我知道,明天天亮,它又会“嘎吱”一声打开大门,迎接新的鸡毛蒜皮、新的告状求情、新的、盖着红印的条子。而爷爷裤腰带上那个小小的红布包,也将再次挂起,沉甸甸地,坠在他的腰间,也仿佛坠在每一个需要它“说话”的人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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