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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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大队部是爷爷的“衙门”,机井房是父亲偶尔施展魔法的“道场”,那么老屋的灶房,就是母亲和婶婶们永不落幕的“战场”与“议事厅”。

灶房不大,被常年烟熏火燎得黑黋黋的。一口巨大的铁锅蹲在土灶上,像一张沉默的大嘴。灶台边堆着柴禾——麦秸、玉米秆、树枝树叶,散发着干燥的草木气息。水缸、腌菜缸、面缸、油盐罐子……各种坛坛罐罐挤在墙根角落,构成了这个空间最基本的秩序。

每天天不亮,这里就率先醒来。风箱“呼哒——呼哒——”的喘息声,是清晨最恒定的节奏。母亲总是第一个起来,捅开灶膛里隔夜的余烬,添上新柴。火苗舔舐着锅底,跳跃的光映在她睡意未消却已开始忙碌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锅里熬着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糊糊,“咕嘟咕嘟”翻滚着气泡,散发出粮食最本真的、略带焦糊的香气。

很快,二婶、三婶也陆续进来了。她们打着哈欠,挽起袖子,露出常年劳作变得粗糙的手腕。灶房里立刻充满了人声、水声、碗筷碰撞声,以及各种气味更猛烈的混合:新柴燃烧的烟味、糊糊的谷物香、咸菜缸的酸咸气、还有昨晚剩饭隐隐的馊味。这里的气味,比堂屋更浓烈,更烟火,也更真实地贴着生活的皮肉。

“二嫂,今儿轮你挑水了吧?缸快见底了。”母亲一边麻利地切着咸菜丝,头也不抬地说。声音在清晨的寒气里显得格外清晰。

“知道了知道了!”二婶有些不耐烦地应着,拿起扁担和两个大木桶,趿拉着鞋往外走,嘴里小声嘟囔,“就知道支使人……当自个儿是管家婆呢……”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灶房里的人听见。

母亲切菜的手顿了一下,没接话,只是把刀在案板上剁得略响了些。

三婶正往灶膛里添柴,装作没听见,岔开话题:“哎,听说没?后街王老五家,昨儿个夜里鸡让人摸走两只!”

“啥?”母亲立刻抬起头,手里的刀也停了,“真的假的?谁那么缺德?”

“谁知道呢!”三婶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孙大炮说是外村流窜来的贼!可俺瞅着不像……王老五那婆娘,平时嘴碎得罪人不少……”她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灶房里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只剩下风箱的呼哒声和锅里的咕嘟声。丢鸡,在村里是天大的事!那是油盐酱醋,是孩子念书的铅笔本子,是过年扯新布的希望!这个消息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妯娌三人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水面。

**2.**

挑水,是灶台江湖里最磨人、也最能看出“道行”的力气活。

井台在村子中央,离我们家不算近。那口老井,井口被麻绳磨出了深深的凹痕,井壁长满了滑腻的青苔。井轱辘沉重而老旧,转动时发出“吱呀呀”痛苦***,仿佛随时会散架。

二婶挑着空桶回来时,脸拉得老长,扁担在她瘦削的肩膀上压出深痕。她把水“哗啦”倒进快要见底的水缸,溅起一片水花,有几滴甚至溅到了旁边的面缸盖上。

“轻点!”母亲皱眉,赶紧拿抹布去擦面缸,“面沾了水气容易长虫!”

“哟,就你金贵!”二婶把空桶往地上一顿,没好气地说,“有本事你去挑!站着说话不腰疼!”她揉着酸痛的肩膀,一***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抢过三婶手里的烧火棍,胡乱地往里捅柴,火苗被压得直冒黑烟。

三婶赶紧把烧火棍拿回来,小声劝:“二嫂,累了吧?歇会儿,俺来。”

母亲没再说话,只是把切好的咸菜丝用筷子仔细地拌上一点点珍贵的香油(那香油瓶藏在碗柜最里面,每次用都像做贼)。这点香油,是饭桌上唯一的亮色和奢侈。她拌得很均匀,确保每一根咸菜丝都能沾上点油星,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拌好后,她用一个粗瓷大碗严严实实地盖好——这是防着馋嘴的孩子或者……某些“顺手”的大人。

我看着母亲的动作,又看看二婶气鼓鼓的侧脸,心里有点懵懂的不安。我知道二婶一直觉得母亲“会算计”,仗着父亲是工人,总想占点小便宜。比如,她总觉得母亲拌咸菜的香油放得最多,自家分的却少;比如,她怀疑母亲舀面粉时,那碗总是不那么“满尖”……

这时,小姑揉着眼睛进来了,后面跟着三叔家流着鼻涕的小堂弟。小姑很自觉地拿起葫芦瓢,从水缸里舀水倒进脸盆,准备洗漱。堂弟却直接扑到盖着咸菜碗的案板边,踮着脚就要掀碗盖:“娘!俺要吃咸菜!”

“啪!”母亲眼疾手快,一巴掌拍在堂弟的小脏手上,力道不重,但很清脆。“洗了手再吃!规矩呢?” 她板着脸。

堂弟“哇”一声哭起来,扑向刚进灶房的三婶。三婶赶紧抱起儿子哄,脸上有点挂不住:“大嫂,孩子小,不懂事……”

“小就更要教!”母亲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没规矩不成方圆!缸里的水是二婶辛辛苦苦挑回来的,手不洗就去抓吃的,脏不脏?糟蹋东西!” 她这话,明着教训孩子,暗里却像在敲打什么。

二婶哼了一声,别过脸去,继续把火捅得烟更大了。灶房里气氛有些凝滞,只剩下堂弟的抽噎声和风箱沉闷的呼哒。

**3.**

白天的灶房稍显冷清。母亲和婶婶们各自忙碌:下地、喂猪、洗衣、拾柴……但到了傍晚,尤其是准备晚饭和饭后收拾的时光,这里又重新热闹起来,并自然而然地演变成村里的“新闻发布中心”和“是非评判场”。

晚饭相对简单,中午剩下的糊糊热一热,馏几个窝头,咸菜是永恒的主角。匆匆吃完,男人们或去大队部转转,或聚在谁家打牌,女人们则开始收拾残局。碗筷撤下,灶台需要彻底清洗,明天做饭的柴禾要备好,猪食要煮上……这些琐碎的活计,往往在妯娌几个的合作与闲聊中进行。

昏黄的煤油灯挂在灶房梁上,光线被油烟熏得更显朦胧。母亲在刷锅,二婶在剁猪草,三婶在洗碗。哗哗的水声、咚咚的剁草声、碗筷碰撞的叮当声,交织在一起。

“哎,你们听说了吗?”二婶一边用力剁着韧性十足的苜蓿草,一边压低声音,带着点兴奋,“刘老蔫家那闺女,跟后屯那个开拖拉机的李三儿……好像有点那意思了!”

“真的假的?”三婶立刻停下洗碗的手,凑近了些,“李三儿?他不是有老婆吗?”

“嗨!早离了!”二婶撇撇嘴,一副万事通的模样,“听说是李三儿嫌他婆娘生不出儿子!刘老蔫家那闺女,膀大腰圆的,一看就好生养!李三儿开拖拉机,多来钱啊!刘老蔫家这回可攀上高枝儿了!” 她的语气里,有八卦的兴奋,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

母亲用力刷着锅底厚厚的锅灰,没抬头:“没影儿的事,别瞎传。姑娘家名声要紧。”

“咋是瞎传?”二婶不服气,“有人亲眼看见李三儿的拖拉机停在刘老蔫家后墙根好久!刘老蔫婆娘这两天走路都带风,见人就笑,不是相中女婿了是啥?”

“拖拉机停后墙根?”三婶皱起眉,“那……那王寡妇家也在后街啊,离得不远……”

这话一出,灶房里瞬间安静了一下。二婶剁草的动作停了,母亲刷锅的手也顿住了。昏黄的灯光下,三人的表情都有些微妙。王寡妇年轻守寡,模样也还周正,一直是村里闲话的靶子。李三儿一个离了婚的光棍,拖拉机停在两个寡妇(刘老蔫家算半个)家附近的后墙根……这信息量,足够脑补出一台大戏了!

“啧……”二婶咂了下嘴,眼神闪烁,“这李三儿……胃口不小啊?” 语气里充满了鄙夷和猎奇的兴奋。

“行了!”母亲突然提高声音,把刷锅的丝瓜瓤重重摔在灶台上,“越说越不像话!舌头底下压死人不知道吗?王寡妇孤儿寡母够不容易了,刘老蔫家闺女也没招谁惹谁!管好自个儿的嘴,比啥都强!洗碗!”她这话像一块石头砸进水里,溅起水花,也暂时压下了翻腾的暗流。

二婶被噎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嘟囔了一句:“就你清高……” 悻悻地继续剁草,力道更大了。三婶赶紧低头洗碗,不敢再吱声。灶房里只剩下更响的剁草声、哗哗的水声和母亲用力刷锅的摩擦声。昏黄的灯光在三人之间投下长长的、沉默的影子。那些关于婚嫁、财富、寡妇的流言蜚语,像灶膛里飘出的青烟,在狭小的空间里缭绕、盘旋,带着热度,也带着能灼伤人的灰烬。

**4.**

日子像老驴拉磨,一圈又一圈。当柳枝抽出嫩黄的芽苞,空气里开始浮动若有若无的青草香时,一年一度的清明就到了。这不仅是个祭祖的肃穆日子,在孩子们眼里,更意味着一种难得的美味——面燕儿。

蒸面燕,是北方清明的重要习俗。用白面(极其珍贵)掺上点玉米面,揉成面团,巧手的妇人能把它捏成栩栩如生的燕子、蛇(代表“钱龙”)、刺猬等形状,上锅蒸熟。蒸好的面燕儿,点上红红的胭脂(可用红纸浸水代替),活灵活现。这既是供奉祖先的祭品,也是给孩子们解馋的零食,更寄托着对春天、对丰收的祈愿。

蒸面燕,是婶婶们灶台智慧与手艺的大比拼,也是妯娌间微妙关系的一次集中展演。

蒸面燕的面,用的是家里攒了许久的、最金贵的头箩白面。母亲小心翼翼地从面缸深处取出那个扎得紧紧的小布袋,解开绳结,雪白细腻的面粉露出来,散发着一股纯净的麦香。这香味,在常年以粗粮为主的饭桌上,显得格外奢侈诱人。

和面是个技术活,水多了太软,水少了太硬。母亲和三婶是主力。母亲舀水,三婶揉面。两人配合默契,手在盆里用力地揣、揉、按,直到面团变得光滑而有弹性。我和小姑,还有堂弟堂妹们,早就围在灶台边,眼巴巴地看着,小鼻子使劲吸着那好闻的面香。

“今年多蒸点吧?”三婶揉着面,额角渗出细汗,“狗蛋他娘(王寡妇)……孤儿寡母的,怕是连点像样的白面都拿不出来。柱子娘(指母亲),你看……”她试探着问。

母亲没立刻回答,她正仔细地把一小块珍贵的猪油化开,准备拌进给爷爷和父亲(如果在家)捏的“大件”面燕里,这样蒸出来更白更香。二婶在一旁,正用梳子齿和剪刀,给捏好的小燕子压出翅膀的花纹。听到这话,她立刻接口:“哟,三弟妹心肠真好!咱家这点白面,自己都不够分呢!再说了,你帮得了她一家,帮得了全村?” 她手里捏着一只小燕子,话里却带着刺。

母亲终于开口,声音平静:“三婶说得在理。王嫂子不容易。这样,蒸好的面燕,从给孩子们那份里,匀出两个燕子、一个蛇盘(象征钱龙)来。用粗面捏,点上红,心意到了就行。狗蛋那孩子,看着也怪可怜的。” 她做了决定,既照顾了人情,也考虑了家里的实际情况,没动金贵的白面主体。

二婶撇撇嘴,没再说什么,只是把手里的面燕翅膀捏得有点歪。

捏面燕开始了!这才是最精彩的环节。母亲和三婶手最巧。只见母亲揪下一小块面团,三揉两捏,一只昂首展翅、活灵活现的小燕子就出现在掌心,再用剪刀剪出尾巴,梳子齿压出翅膀纹理。三婶则擅长捏蛇盘,一条盘曲的小蛇,中间放一颗红枣当“宝珠”,象征盘钱龙。二婶手艺稍逊,捏的燕子胖乎乎的,翅膀也厚,她一边捏一边自嘲:“俺这手啊,就是拿锄头的命!”

小姑也跃跃欲试,捏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小刺猬,虽然丑,但点上红眼睛,倒也憨态可掬。孩子们的笑闹声充满了灶房,暂时驱散了大人间的微妙气氛。面团的香气、蒸锅冒出的腾腾白汽、还有那一个个在婶婶们手中诞生的、形态各异的面燕,让这个清冷的春日傍晚,充满了温暖的生气和希望。

**5.**

面燕还在锅里蒸着,白汽弥漫,香气四溢。男人们还没回来。妯娌几个忙里偷闲,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歇息。昏黄的煤油灯下,光影摇曳。剁猪草的活暂时停了,洗碗的水声也歇了。难得的片刻宁静里,话题却不由自主地滑向了更深、更现实,也更让人心头发紧的地方。

二婶用烧火棍拨弄着灶膛里未燃尽的柴火,火星噼啪轻响。她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抱怨:“唉,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天天咸菜窝头,孩子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你看柱子(指我),身上穿的还是他爸厂里发的旧工装改的!俺家那俩小子,开春了连双没补丁的鞋都找不出来!”

三婶正就着灯光纳鞋底,粗大的针带着麻绳穿过厚厚的千层底,发出“哧啦哧啦”的声音。她头也不抬:“谁家不是呢?能吃饱穿暖就不错了。俺就盼着妞妞(她女儿)大了,能找个好人家……” 她把“好人家”三个字咬得有点重,眼神瞟了一眼二婶。二婶家的大儿子比妞妞大几岁,但二婶一直有点看不上三婶家穷。

母亲手里在缝补我一件磨破袖子的衣服,针脚细密。她没接关于孩子亲事的话茬,只是淡淡地说:“熬着吧。总比前些年强点。听说南边有些地方,都让搞点副业了,日子能松快点。”

“副业?”二婶眼睛一亮,随即又暗淡下去,“孙大炮能答应?他天天喊着割尾巴呢!再说了,咱能搞啥?养鸡?就那点自留地,人都吃不饱,拿啥喂鸡?”

“养鸡咋了?”三婶停下针线,抬起头,脸上带着点憧憬,“俺娘家那边,有胆子大的,偷偷多养了几只,鸡蛋攒起来,能换点针头线脑,运气好还能换点盐。总比干靠着强!”

“哼,说得轻巧!”二婶撇撇嘴,“抓着了,鸡没收不说,还得挨批斗!王老五家丢鸡,指不定就是有人眼红举报的!” 她这话意有所指,灶房里气氛又微妙起来。

母亲轻轻咳了一声,打断了这种危险的联想。她换了个话题,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沉重:“妞妞她爸(指三叔)……前阵子跟我说,想托他大哥(我父亲)问问,看厂里……有没有临时工的缺?哪怕扫扫地也行。”

三婶纳鞋底的手猛地一抖,针差点扎到手指。她抬起头,眼中瞬间燃起强烈的希冀,紧紧盯着母亲:“大嫂!援朝哥他……他怎么说?有门路吗?” 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丈夫能去当临时工,哪怕只是扫地,那也意味着月月有活钱!意味着妞妞也许能穿上新衣裳!

母亲叹了口气,手里的针线也停了。“问了。哪有那么容易?厂里一个萝卜一个坑,正式工都是接班或者分配的。临时工……也多是城里吃商品粮的家属子弟轮着干。咱农村户口……难。”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三婶眼中的光。三婶低下头,继续纳鞋底,那“哧啦哧啦”的声音变得又快又急,像在发泄着无处诉说的失望。

二婶在一旁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嘴角似乎微微向下撇了一下,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果然如此”的意味。她忽然想起什么,转向母亲,语气带着点刻意的探询:“哎,说到接班……援朝哥那可是铁饭碗!将来柱子长大了,是不是就能‘顶替’他爸进厂了?” 她把“顶替”两个字咬得很清楚。

灶房里瞬间安静得可怕。煤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了一下。母亲缝补的动作彻底僵住了。她抬起头,看向二婶。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嘴唇紧紧抿着。这个问题,像一根尖锐的刺,猝不及防地扎进了最敏感、最疼痛的神经。

顶替接班,是当时国营工厂职工子女最大的福利和指望。父亲是工人,他的“班”,理论上只能由他的儿子(我)来顶替。这是政策,也是像二婶、三婶这样没有“工人丈夫”的农村妇女,内心深处难以言说的羡慕,甚至是……嫉妒的根源。她们的孩子,生来就注定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而我,似乎天然就拥有了一张通往“好日子”的船票。

三婶也停下了针线,眼神复杂地看着母亲,又看看懵懂无知的我。那眼神里有羡慕,有认命,也有一丝深藏的苦涩。

母亲深吸了一口气,避开二婶探究的目光,重新低下头,用力地、一针一线地缝补着那件破衣服,仿佛要把所有的情绪都缝进去。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却掩饰不住微微的颤抖:“将来的事……谁说得准?政策……也会变的。柱子……还小。” 她没说出口的是,父亲身体一直不太好,厂里活儿又重……这个“班”,能不能顺利交到我手上,还是未知数。这个指望,是她心里最深的依靠,也是最沉重的石头。

这个话题太沉重了。灶房里只剩下煤油灯芯燃烧的轻微哔剥声,和母亲手中针线穿过布料的沙沙声。蒸笼里冒出的白汽依旧氤氲,面燕的香气弥漫,但这香甜的气息,此刻却无法驱散弥漫在妯娌三人之间那沉重的、关于命运分野的无声叹息。昏黄的灯光,将三个女人沉默的身影投在乌黑的灶壁上,拉得很长,很暗。

**6.**

面燕终于蒸好了!揭开锅盖的那一刻,浓郁的麦香混合着蒸汽扑面而来,驱散了刚才的阴霾。白白胖胖的面燕、盘曲的蛇、憨态可掬的刺猬挤在笼屉里,点上鲜艳的红点,栩栩如生,像一件件精致的艺术品。孩子们欢呼起来,刚才的沉重气氛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

母亲仔细地挑出品相最好的几个大面燕,放在一个干净的笸箩里,准备明天清明上供用。剩下的,按人头分。给爷爷的是最大的燕子,父亲(如果在家)是蛇盘,我和小姑、堂弟堂妹们,每人分到一只小燕子和一个小刺猬。母亲果然没食言,单独用玉米面捏的两只小燕子和一个蛇盘,虽不如白面的白胖,但点上红,也很精神。

“柱子,”母亲把单独的那份递给我,“跑一趟,给后街王嫂子家送去。就说……是给狗蛋清明的。”

我捧着那三个还温热的粗面面燕,像捧着重要的使命,飞快地跑出灶房。身后传来二婶不大不小的声音:“哟,这好人做的,真周到……”

我没理会,一口气跑到后街王寡妇家那低矮的土屋前。屋里点着豆大的油灯,光线昏暗。王寡妇正在灯下缝补着什么,狗蛋蹲在地上玩石子。我把面燕递过去,小声说:“王婶,俺娘让给狗蛋的。”

王寡妇愣住了,看着那三个面燕,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粗糙的手在衣襟上擦了又擦,才小心地接过去,声音哽咽:“这……这怎么好意思……替我谢谢你娘……” 狗蛋闻到香味,立刻扑过来,抓起一只面燕就往嘴里塞,含糊不清地喊着:“燕子!燕子!好吃!”

看着狗蛋狼吞虎咽的样子,再看看王寡妇抹眼泪的模样,我心里有点酸酸的,又有点暖暖的。我跑回家,灶房里,婶婶们已经开始收拾蒸锅,准备煮猪食了。母亲正把分给我的那只白面小燕子用一块干净布包好,藏在我的枕头底下——这是清明节的仪式,据说枕着面燕睡,能保佑孩子一年平安。

昏黄的灯光下,母亲忙碌的背影显得有些单薄。灶膛里的余烬闪着暗红的光,映着她沾着面粉和油污的衣襟。刚才关于“顶替”、关于“副业”、关于“命运”的沉重话题,似乎被这日常的、充满烟火气的劳作暂时覆盖了。但我知道,那些暗流从未消失,它们像灶膛深处的火星,只等一阵风,便会重新燃起。

我悄悄摸了摸枕头底下那个小小的、温软的面燕。它带着麦香,带着母亲手上的温度,也带着这个灶台江湖里,属于女人的坚韧、算计、温情与不易。夜还很长,风箱的呼哒声,又将响起,日复一日,吹送着这混杂着希望与叹息的烟火人间。

**(第四章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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