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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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槐树下求雨的香灰尚未冷透,死寂的天空依旧吝啬每一滴甘霖。渠工地上那零星的铁镐声,像垂死者的呓语,敲打着每个人紧绷的神经。水缸彻底见了底,浑浊的泥浆水也成了奢侈品。孩子们嘴唇干裂起皮,眼巴巴望着大人。自留地里最后几片蔫黄的菜叶被小心翼翼地摘下来,成了维系生命的苦涩口粮。一种无声的恐慌,比干旱本身更令人窒息,在村里弥漫。绝望,像晒裂的土地缝,深不见底。

爷爷的眉头锁成了死结,油灯下的烟雾更浓了。大队部里,几个主事人相对无言,只有沉重的叹息和旱烟袋锅吧嗒吧嗒的闷响。人力挖渠的失败,求雨的徒劳,像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

“等吧,”赵木匠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听天由命吧。”

“听天由命?”二叔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困兽般的焦躁,“等死吗?!”

又是一片死寂。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将所有人吞噬时,村口方向,突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嚣!不是绝望的哭嚎,也不是沉重的劳作声,而是一种……尖锐的哨子声?还有隐约的、从未听过的“突突”闷响?

“啥动静?”队长支棱起耳朵。

“像是……汽车?”三叔迟疑地说。

爷爷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不像个老人。他几步跨出大队部的门槛,手搭凉棚向村口望去。其他人也呼啦一下全跟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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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口的老槐树下,尘土飞扬。一辆沾满泥泞、车头印着“红星农机厂”字样的绿色解放牌卡车,正粗鲁地喘着粗气。车斗里,几个穿着蓝色工装、同样灰头土脸的男人正往下卸东西——不是粮食,也不是水,而是一些形状古怪、油光锃亮的铁疙瘩!

为首跳下驾驶室的,正是我的父亲!他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芒,那是一种在村里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技术自信和使命感的锐气。

“爹!队长!”父亲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声音洪亮,瞬间驱散了周围的死气,“厂里知道咱这儿旱得厉害!紧急组织了抗旱小分队!我们带设备来了!”

“设备?”爷爷的目光越过父亲,死死盯住车斗里那些沉重的铁家伙,“啥设备?”

“抽水机!柴油机!”父亲指着那些铁疙瘩,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用这个,直接从青龙河抽水!比咱们挖渠快多了!机器一响,水就上山!”

“机器……抽水?”队长瞪大了眼睛,仿佛在听天方夜谭。周围的村民也越聚越多,脸上写满了惊奇、疑惑,还有一丝被绝望压抑太久后不敢轻易相信的微光。

“对!柴油机带动抽水机,用胶皮管子,把水从河里直接抽上来,送到咱们地里!”父亲用力比划着,试图用最直白的话解释这“神迹”。他的工友也走了过来,其中一个戴着眼镜、技术员模样的年轻人(姓李)补充道:“原理就是利用动力产生真空吸水,再通过压力扬程输送到高处。只要水源有保障,效率是人工的几十倍!”

“几十倍?”人群发出一阵嗡嗡的议论声。这数字超出了他们的想象极限。挖渠挖了几天几夜,才啃下那么点距离,这铁疙瘩一响就能顶几十个人?

孙大炮也挤了过来。他皱着眉头,围着那台最大的、涂着绿漆、像个方头铁牛似的柴油机转了两圈,用他那沾满泥垢的靴子不轻不重地踢了踢冰冷的铁壳,嗤笑一声:“哼!花里胡哨的铁疙瘩!能当饭吃?能顶得过咱贫下中农一颗红心两只手?我看是瞎耽误工夫!有摆弄这玩意的时间,不如多抡几镐!”

“孙队长,话不能这么说。”李技术员推了推眼镜,语气温和但坚定,“科学的力量是巨大的。这柴油机……”

“少跟我扯科学!”孙大炮粗暴地打断他,梗着脖子,“‘农业学大寨’靠的是战天斗地的革命精神!不是这些资产阶级的洋玩意儿!机器坏了咋办?没油了咋办?靠它?靠得住吗?”他挥舞着粗壮的手臂,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李技术员脸上。

父亲脸色沉了下来,正要开口,爷爷却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目光锐利地扫过孙大炮,最终落在那些沉默但闪着金属光泽的设备上。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只吐出两个字:“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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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试”两个字,像一道命令,也像一丝在绝望深渊里垂下的绳索。整个村子瞬间被动员起来,目标不再是北山脚下的土渠,而是村外通往青龙河的那条几乎干涸的河道。

卡车载着沉重的设备,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前行,后面跟着几乎全村的人——男劳力、妇女、老人、孩子。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几台铁家伙上,眼神复杂,混合着好奇、期盼、怀疑,还有一丝面对未知的敬畏。

选址就在离青龙河最近、地势相对平缓的一处河滩。河床***着,只有河道中心还剩下一条浑浊、缓慢流动的河水。技术员老李和父亲带着工友们开始紧张地忙碌起来。他们熟练地卸下柴油机、水泵,搬下成捆的、粗大的绿色橡胶水管,还有几个沉甸甸的方形铁皮桶——那是柴油。

“柱子!过来搭把手!”父亲朝我喊。我像只敏捷的兔子窜过去,心脏激动得怦怦直跳。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这些代表着“工业”和“城市”的神秘机器。柴油机那冰冷的铁壳,粗壮的连杆,复杂的阀门,散发着浓重的机油和金属的味道,对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我小心翼翼地帮着父亲递扳手、扶水管,手指触摸到冰凉的金属和粗糙的橡胶管,感觉像是在触碰一个全新的、充满力量的世界。

“看好了,柱子,”父亲一边用扳手拧紧一个法兰接口,一边对我说,“这铁牛,力气大着呢!比一百头真牛都有劲!”他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自豪,那是属于他那个“工人”世界的荣光。

安装过程并不顺利。河滩地质松软,柴油机底座需要垫实。水管连接处要严丝合缝,否则会漏水漏气。技术员老李拿着图纸,眉头紧锁,不时和父亲低声讨论。孙大炮抱着胳膊站在不远处的土坡上,冷眼旁观,嘴角挂着一丝嘲讽,仿佛在说:“看吧,我就知道这玩意不靠谱!”

村民们围在四周,鸦雀无声,只有风声和工人们偶尔发出的指令声。空气里弥漫着柴油味、汗味和一种焦灼的期待。时间一点点流逝,太阳越来越毒辣。有人开始小声嘀咕,怀疑的目光重新浮现。

终于,在太阳快要爬到头顶时,所有的准备工作就绪了。粗大的吸水管像一条巨蟒,一头扎进浑浊的河水中,另一头连着水泵。长长的绿色扬水管,则像一条蜿蜒的长龙,被村民们合力抬着,沿着河岸一直延伸到坡上的田地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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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深吸一口气,走到那台绿色的“铁牛”跟前。他挽起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抓住一个弯曲的摇把,用力***柴油机前端的启动孔。他双腿微蹲,腰背绷紧,全身的力气瞬间爆发!

“嘿——!” 一声低吼,伴随着肌肉贲张的线条。沉重的摇把带动飞轮急速旋转。

“突突…突…突突突!” 一阵沉闷、断续的爆响猛然炸开!像一头沉睡的巨兽被惊醒,发出低沉而愤怒的咆哮!紧接着,爆响变得连贯、有力,最终汇成一股持续不断的、震耳欲聋的轰鸣——“突突突突突突!!!”

这声音是如此巨大,如此陌生,瞬间撕裂了村庄长久以来的死寂!大地仿佛都在随之震颤!围观的村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本能地后退一步,不少孩子捂住了耳朵,脸上露出惊恐。女人们发出短促的惊呼。

孙大炮也被这狂暴的声浪震得脸色微变,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头,那嘲讽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成了!”父亲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油污,兴奋地大喊,声音几乎被机器的轰鸣淹没。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水泵的出水口。技术员老李紧张地盯着压力表,指挥着工人缓缓打开阀门。

一秒…两秒…三秒……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柴油机在疯狂地嘶吼。

突然!

“哗——!!!”

一股浑浊的、带着泥沙和河水腥气的水柱,如同压抑了千万年的巨龙,猛地从碗口粗的扬水管口喷射而出!水柱冲上天空,在阳光下划出一道粗壮的、闪烁着浑浊光芒的抛物线,然后狠狠地砸落在干裂的河滩地上,溅起大片泥浆!

“出水啦!出水啦!” 短暂的死寂后,人群中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那欢呼声瞬间压过了柴油机的轰鸣!老人们激动得老泪纵横,妇女们拍着手跳了起来,孩子们尖叫着,不顾泥泞冲向水柱溅落的地方,用手去接那浑浊的泥水,往脸上、头上胡乱地抹着,仿佛那是世间最甘甜的琼浆!

爷爷拄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奔腾不息的水龙,紧锁了多日的眉头,终于第一次,极其轻微地舒展了一丝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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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牛”的怒吼,彻底点燃了沉寂的村庄。浑浊的河水被源源不断地抽上来,沿着长长的绿色“水龙”,奔腾着流向坡上干渴的土地。那景象,对比之前人力挖渠的蜗牛速度,简直是神迹!

然而,希望的光芒刚刚亮起,新的阴影也随之而来。

首先是**油**。柴油机是个油老虎。那几桶宝贵的柴油,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技术员老李忧心忡忡地告诉父亲和队长:“照这个消耗速度,带来的油顶多能撑两天!必须尽快想办法弄到更多柴油!” 柴油!这个在村里从未被如此重视过的词,瞬间成了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利剑。

紧接着是**分配**。水来了,但水是浑浊的,水量也是有限的。先浇哪块地?怎么浇?谁说了算?

“先浇俺家的自留地!” 王老五不知何时挤到了最前面,指着离水管最近的一块蔫巴巴的菜地,急吼吼地嚷嚷,“俺家菜快死光了!就指望着这点菜活命呢!机器是俺们村的,当然紧着俺们自己人先用!” 他那双小眼睛滴溜溜转着,精光四射。

“放屁!” 二叔第一个不干了,他刚被抽水机的神奇震撼,此刻又因王老五的***而怒火中烧,“这是队里的机器,抽的是集体的水!要浇也是先浇保命的口粮田!你那一亩三分自留地算个球!”

“口粮田离得远!管子够不着!俺这近,先浇了不浪费水!” 王老五叉着腰,寸步不让。

“够不着就想办法接管子!队里劳力都死绝了?” 赵木匠也加入了战团。

“就是!王老五,你少打小算盘!要浇一起浇,按规矩来!” 其他村民也纷纷附和。

争吵声迅速升级,甚至有人开始推搡。刚刚还沉浸在喜悦中的人群,瞬间因为水的分配问题剑拔弩张。自私、算计、对生存资源的本能争夺,在“铁牛”带来的希望之水面前,暴露无遗。

父亲被几个关系近的乡亲拉到一边,低声恳求:

“他叔(指父亲),你看……能不能让机器先往俺家那块地拐一拐?就一会儿!秧苗真不行了……”

“柱子爹,帮帮忙,俺家那几垄花生……”

父亲脸上写满了为难和疲惫。他理解乡亲们的焦灼,但机器的位置、水管的铺设、柴油的消耗,都不是随意能更改的。他成了夹在冰冷的技术规程和滚烫的人情请托之间的夹心饼。孙大炮抱着胳膊,站在人群外,冷冷地看着这场闹剧,嘴角又挂上了那熟悉的嘲讽:“哼,我就说!机器一来,人心就散了!都想着主义那一亩三分地!哪还有一点集体主义精神?” 他的话,像冷水一样泼在争吵的热火上,让场面更加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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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别吵了!” 爷爷一声断喝,像惊雷般炸响,压下了所有的喧哗。他拄着拐杖,走到那台依旧轰鸣不止的“铁牛”旁,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扫过争吵的众人,最后落在奔腾的水龙上。

“水,是救命水!”爷爷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不是给哪一家救命的,是给咱全村、给所有庄稼救命的!机器是公家的,油也是公家的!谁想独占?谁想坏了规矩?那就是跟全村人过不去!”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般刺向王老五,王老五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队长!”爷爷转向队长,“你带人,立刻把管子接到最远的、旱得最凶的口粮田去!按地块远近、旱情轻重,排好顺序,轮流浇!一家家来!谁再敢闹,扣工分!断他家的水!”

“是!”队长精神一振,立刻招呼人手。

“老二、老三!”爷爷又看向二叔三叔,“你们带人,看紧机器,看好油桶!谁也不能乱动!一滴油都不能糟蹋!”

“爹,你放心!”二叔三叔挺起胸膛。

爷爷的安排迅速稳定了局面。虽然不满和焦虑仍在一些人眼中闪烁,但在爷爷的积威和现实的生存压力下,秩序暂时得到了恢复。村民们开始按照指挥,扛起沉重的胶皮水管,向更远处的田地延伸。新的争执点变成了如何更合理地延长水管、如何防止水管在拖拉中破裂。

我蹲在轰鸣的柴油机旁边,看着父亲和技术员老李小心翼翼地检查着油尺,看着油表指针又往下掉了一格。浓重的柴油味和震耳欲聋的噪音包围着我,但我的眼睛却亮晶晶的,充满了对这头“铁牛”力量的崇拜。它喷出的水,浑浊却充满生机,所到之处,干裂的土地发出“滋滋”的吸水声,蔫巴巴的庄稼叶子似乎都挺直了一丝。

然而,当我抬头望向父亲时,却看到他紧锁的眉头并未因水流的奔涌而舒展。他盯着那不断下降的油桶,眼神里是和技术员老李一样的沉重忧虑。机器的力量是巨大的,但它那贪婪的“胃口”(柴油)和有限的水量,像无形的枷锁,牢牢捆住了这份希望。

铁牛在低吼,河水在奔流,但希望的阴影下,新的焦虑——关于油,关于水,关于人心——已然像河滩上升腾的水汽,悄然弥漫开来。这轰鸣的机器,究竟是真能驱散旱魃的救星,还是另一个需要不断填喂才能维持运转的无底洞?这个问题,沉甸甸地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第十章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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